第363節
大亨老實不客氣地坐下來,取出雪茄煙盒,心事重重地拿出一支,在手心裡把玩著。我的心事比他更重,俯身撿拾起所有的電話機碎片後,輕輕丟進茶几旁的垃圾箱裡。
「風,有件事,開門見山告訴你,希望你保守秘密,因為這牽扯到寶鈴的身世……」大亨的話硬梆梆的,取出一隻金黃色的都彭火機,點著了雪茄。
我的思想仍有一半停留在青銅像發出的光線上,大亨要說什麼,姑妄聽之好了。
「為什麼武士像要轉動一個角度呢?是為了開啟某種機關、密門、封印嗎?」他是那麼重,能推動他旋轉的力量至少比我大三到五倍,單純依靠古人的彈簧機括,能做得到嗎?近海地區的空氣中,鹽鹼含量特別高,除黃金外,對任何金屬都有腐蝕作用。經過一定時間的使用後,機括會失去彈性,依次報廢。
武士像轉動時,甚至沒發出一聲刺耳的金屬摩擦聲,這一點好像說不過去。他腳下鋪砌地是整塊的大理石,以接近半噸的重量繞中心旋轉,即使是在光滑的大理石上,都應該發出「嗤啦」一聲怪響才對。
雪茄的香氣充滿了整個大廳,大亨隔著虛虛實實的煙霧,雙眼直盯著我,像是飢餓的農夫在盯著盤子裡的烤雞。我不想忍受這種難耐的煎熬,卻也不好直說,起身去屋角,準備給自己沖一杯咖啡。
「風,你喜歡寶鈴,對不對?」他的話的確夠「開門見山」的,直指矛盾焦點。
我在灶台前回身,他已經站了起來,揮舞著手裡的雪茄,像是古代的戰士在舞動兵器:「風,你喜歡她,敢不敢承認?」
我絕無停頓地接下去:「對,我喜歡她,將來還要娶她,你有意見嗎?」
如果有小報記者聽到我們以上的對話,肯定能驚駭得把手裡的相機跌在地上——「風愛上『大亨的女人』?兩個人會為了這個女人決鬥嗎?」
大亨瞪起了眼睛,可惜那雪茄不是梭鏢,否則的話,只怕一出手就要取我性命。
「年輕人,你敢這麼說?太囂張了吧?江湖上,誰不知道她是我大亨葉洪升的女人,走到哪裡別人都得乖乖閃得遠遠的,只有你,竟然癩蛤蟆想吃天鵝肉!風,你要是夠聰明,就拿我的錢之後立刻消失——」
我沖好了一杯雀巢咖啡,找方糖的間隙,笑著反駁他:「葉先生,你的話,需要改一個字,他是你的女兒,而不是女人。只差一個字,意思卻差得十萬八千里。」畫那兩朵蓮花的時候,我讀懂了籐迦腦子裡的一個事實:「她是大亨的親女兒,大亨對她母親始亂終棄,最終鬱悶而死。大亨找回了孤兒院裡的女兒,一方面替她打造星路,一方面卻高調放出『包養』的說法,讓影視圈裡的好色導演、白眼狼、自命風流的英俊小生,都不敢靠近他,免得重蹈當年她媽媽的覆轍。」
「事情的經過,你都知道了?是她親口告訴你的?」大亨很感到意外,這可能是他的私生活史上的最大秘密了,家醜不可外揚,他可能是不願意關寶鈴從小就有心理陰影。
我搖搖頭,那不是關寶鈴親口所說,我們進行思想溝通時,本來是要用聲音交談的內容,無意中被我看到了而已。
影視圈裡的私生女新聞層出不窮,比如上世紀末影響面最大的「鳳子龍女」事件,但大亨與關寶鈴的關係真是做到了「萬無一失」的保密,到現在為止,也只不過是他、關寶鈴和我知道。
咖啡的香氣混雜在煙味裡,而我跟大亨的關係也一下子由理論上的對立,瞬間轉變成目標相同的朋友。我們都會為維護關寶鈴的利益而努力,保護她,不想讓她受一點傷害。大亨的凌厲氣勢正在緩緩縮減,雙方同時開門見山,亮出自己最犀利的底牌,也就省了很多迂迴曲折的繞圈子時間。
我明白,從前的很多關寶鈴的仰慕追隨者,正是由於大亨的恫嚇,半途止步。就像不久前的王江南一樣,在楓割寺前面對大亨的大陣勢,底氣不足,先行退縮。「大亨的女人」五個字像是五門重炮,毫不客氣地拒人於千里之外。
「或許是天意吧……我屢次叮囑她不要來北海道,因為很多玄學術士曾告誡過我,北海道的版圖分佈,有『泥牛入海去不還』的衰敗之相。我跟寶鈴的人生命格,都屬於『赤木火龍』,遇『無邊之水』之後,會發生意想不到的逆轉。」
他重新坐下,一直維持著的高高在上的形像放鬆下來,不再把雪茄當作一種權威的象徵,說的話,也換了朋友聊天的口氣。
在陰陽五行學說裡,「赤木火龍」屬於「鬧中取靜、動力十足、從生到死、不可停止」的命運,在不斷的律動、進取、廝殺、拚搏中,可以要風得風要雨得雨,適宜所有挑戰性的工作,卻不能適應平淡安寧的生活。一旦由盛轉衰、從動入靜,也就是人生逆轉大敗退的時候了。
做為黑白兩道的風雲人物,大亨的命格常常被用來當作玄學新書上的典型例子,最突出的一句評語就是:在地球上的所有版圖區域中,不能靠近死水,近死水必亡敗。
「我知道,相士們說過,太平洋裡的水是變化最和緩的,被稱為世界上最大的死水潭。」這個世界信息共享的程度非常高,大亨的很多個人隱私都是極度透明的。就像某個荷蘭著名球星不肯坐飛機一樣,大亨也有「太平洋恐懼症」。
大亨笑起來:「對,美國總統把這個當作他的新年酒會上的保留笑話,每次都拿出來說。」
這是個很不好笑的「笑話」,大亨的亡敗之相還沒顯露,關寶鈴卻已經在北海道屢次遭險,到目前為止,都在獠牙魔的詛咒控制之下。一想到她脖子下每日都會增加的齒痕,我感到一陣突如其來的燥熱。
人命脆弱,死是最容易的。她的命格天生如此,羈留在北海道,百害而無一利。這一次,如果能平安化解「牙蛹」,我希望她馬上返回港島去,離開這塊是非之地。
「我們都沒時間回憶往事——葉先生,或許很多敘舊攀新的話可以等到關小姐痊癒之後再聊,我現在只想知道,對於你來說,剿殺勒索者保護自身權威重要還是關小姐的生命重要?」我早就知道他的準確答案,現在只是想提前結束這場「貓鼠遊戲」,不能再讓關寶鈴成為雙方矛盾轉換的誘餌。
大亨一聲長歎,轉動著手裡的煙嘴,沒有立刻回答我的話。
我指向洗手間方向:「關小姐曾在那裡消失過,她該告訴你了吧?無論如何,楓割寺之行,是她人生的一大方向性錯誤。命格中的缺陷,一瞬間就能致人於死地,或許留在這裡,下一秒就會出現你我無法預測的怪事。她可以在尋福園失蹤、在楓割寺失蹤,下一次,如果是在你眼前失蹤呢?怎麼辦?」
又一聲長歎,大亨喃喃自語:「相士們說過,她的靈魂控制力太弱,生辰八字搭配生成『荒沙孤羊』之勢,最容易被邪魔鬼祟侵入。在港島時,曾有五次以上被陰魂附體的經歷,每一次都……」
人生命格上的缺憾,後天可以盡量彌補,但想用什麼招法徹底轉運、換命,卻是地球上的術士們想破頭都做不到的。「人定勝天」只能是自欺欺人的一句誑語,拿來在逆境中聊以自慰而已。
我們都跳過了「私生女」和「包養」的話題,如果大家都夠聰明,就會不約而同地忘掉這個壓迫在關寶鈴心上的毒瘤。
太陽每天都是新的,明早醒來,關寶鈴會變成重生的自我,或許未來有一天會變成「風的太太」。
「十五億不是問題,我早就教海倫準備妥當,一秒鐘內就可以由北美匯入瑞士,答應勒索者的要求。你說得沒錯,寶鈴的生命最重要,就算對方收款食言,我也必須試一試。她的生命只有一次,沒來由拿來冒險,每次看到她脖子下的齒痕,我的心都要被撕碎了。」
他平伸左掌,把右手的雪茄煙按熄在掌心裡,然後輕輕一吹,掌心裡沒有留下絲毫灼燒的痕跡。
「下一次,再讓對方領教我葉洪升的手段好了。」他的眉骨上方有根粗大的青筋在一停不停地震顫著,很顯然是在極力壓制著內心的怒氣。再高的武功、智慧、權勢、金錢最後還得屈服於來自玄學的暗算,他不會隨隨便便嚥下這口惡氣的。
「那麼,為什麼不現在就進行?」我向電話指了指。
其實不必我教,他也會早有安排,錢進入瑞士銀行後,還可以通過銀行的隱蔽保安系統,追查那個神秘賬戶上每一塊錢的流動去向,直到捉到幕後鬼手為止。
瑞士銀行聲稱不顧一切阻撓,全力保護客戶的隱私資料,但那要看面對誰的時候。大亨要做的事,封閉一千條路之後,他會毫不猶豫地闖第一千零一條路出來,直到獲得自己想要的東西為止。而且現在還有一個有利條件,全球一流的黑客小燕跟大亨相談甚歡,有他在,通過網絡流動的任何信息,都逃不出大亨的掌控。至於大亨是用什麼方法讓小燕乖乖伏貼下來的,就是以後才來得及理會的內容了。
大亨向後仰了仰身子,抬頭凝視著天花板上的吊燈。
壁爐裡的火完全熄滅了,牆角的空調自動開啟,一股強勁的暖風無聲地吹過來。冬末春初,寒氣最能傷人骨骼,我得感謝蕭可冷的細心,無論對別墅做何種改動,方方面面都會為我考慮周到。
大亨的沉默,往往發生在做某個重大決斷之前。
我沖了第二杯咖啡,漫漫長夜,咖啡是最好的提神飲品,能夠讓昏昏欲睡的人重新充滿活力。門外靜悄悄的,除了瞭望塔上的警戒哨,大家都應該已經睡著了。
從日本飛往港島的夜航班機,機票最低可以打三折,再過半個小時,顧傾城就該到達機場——不費吹灰之力,唾手拿回古琴,是否會讓顧知今開心得忘乎所以呢?
「風,我想提醒你一件事——」大亨重新坐好,眼神中又開始閃著犀利迫人的寒光,像兩柄洞穿一切的怒劍。那是他的黑道大鱷的本色,曾被江湖上的小人物無數次添油加醋地傳揚過。
我含笑不答,他心裡想的和即將說的,應該在我預料之內。
「寶鈴喜歡你,這是她第一次主動喜歡一個人,在你之前,她的近百個暗中追求者裡面,沒有一個是她自願接近的。從她十一歲回到我身邊之後,除我之外,她還是第一次認真表明喜歡某個人,風,你很幸運。」
我笑著點頭,的確,在北海道遇到關寶鈴,是我一生最幸運的轉折點。
「你肯為她拆掉別墅,證明你也非常喜歡她,對不對?能看到你們兩情相悅,我也由衷地開心。所以,我會盡最大努力,為你們營造最美好的未來,不惜使用任何手段。你懂嗎?」大亨的聲音陡然提高上去,眼神中殺氣一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