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5節
「早在兩年半之前,二零零三年的九月份,手術刀先生告訴我,監測儀器發現,武士像向正北方向轉動了三度半。這種微小的差異,人的肉眼是觀察不出來的,但他在對別墅進行詳細搜索的過程中,記錄了每一件裝飾品的位置和擺放方位,所以前後對比,很容易地找出了它的變化。二十四小時內,電視新聞報道了格陵蘭島東北部,有一塊面積約為四平方公里的冰塊折斷,跌入大海,並且造成了海底的輕度地震。所以,他無意中把兩件事聯繫在了一起,並且要我跟進這件事,調查一下武士像的轉動跟北極冰蓋消融有沒有直接的關係——」
蕭可冷的話很長,也很匪夷所思。
尋福園與格陵蘭島相距萬里迢迢,具有關聯的可能性十分渺茫,但我還是相信手術刀的判斷,寧信其有不信其無。
我馬上用蕭可冷的電話撥了一個遠在北歐小國冰島的號碼,電話彼端是我的大學好友森斯頓,他目前為歐洲國際氣象聯盟工作,主要的研究課題便是「暖冬冰融」。
蕭可冷快步走進書房,隨即響起來書頁翻捲聲。
大鬍子森斯頓的粗獷聲音依舊未改:「哈囉,是哪位?」
話筒背景音是各種各樣儀器「嘀嘀嗒嗒」混響的動靜,當然少不了針式打印機在高速工作時發出的「嘎吱嘎吱」的刺耳聲音。他邊接電話,邊飛快地下達著命令:「十五號機連通發佈會投影機,十六、十八、十九三台機器繼續監視北極海平面上漲情況。聯絡海上直升機測繪小分隊,詳細匯報冰層折斷的方位、體積、厚度,馬上繪製斷層走向圖,十分鐘後傳回來……」
我迅速自報家門,然後直奔主題:「森斯頓,告訴我是不是格陵蘭島那邊出了狀況?」
森斯頓顧不得寒暄,簡潔回答:「是,十五分鐘前,位置在格陵蘭島老冰蓋區的東北部,發生了一次非常嚴重的冰層斷裂,初步估算斷入海水中的冰塊,面積超過二十五平方公里,厚度不明。海底發生裡氏五級以上地震,伴隨著死火山的復燃。我有事,明天再談。」
他迅速收線,可見正處於高度緊張的工作指揮中。
我倒吸了一口涼氣,再次把目光投射在武士像的臉上。除了它懷裡抱著的奇怪座鐘外,整個造型應該是毫無出奇之處,如果它有某種神奇的感應功能,可以預知遙遠的地方發生的天災,必定具有無可估量的巨大價值。
蕭可冷仍在書房,我坐進沙發裡,低頭凝視著他的雙腳。那雙古代騎兵才有的戰靴具備清晰的紋理,細節凸顯,鑄造工藝精湛。仔細看來,它與兵馬俑有本質的區別,渾身帶著某種神奇的韻味。
歷史上的雕刻大師們幾乎每個人都說過:雕刻作品不求筆法細膩,但求作品韻味十足,讓參觀者不必看標牌介紹,也能明白你要表現的是什麼。
這尊武士像,似乎就做到了這一點,如果給它起作品名字,我會選擇「渴盼、焦灼、期許、遠眺、遙思」一類的詞彙,因為它給人的感覺,就像是一個站在高處充滿了期待的人正在縱目遠眺。
那麼,它自身產生轉動的動力是什麼?我拍拍腦袋,困惑不解的同時,先把顧傾城的爆炸案拋開。事情總有個先來後到,對於大哥楊天的追尋,勝過心目中的一切雜念。
蕭可冷停止了翻閱搜索,快步走出來,在書房門口向我揚著一本書:「風先生,這裡有一本書,是去年九月份手術刀先生最後一次過來時訂下的,書送到之前,他已經回開羅去了。我一直覺得,這本書裡的某些情節,會跟武士像的角度移動有關。」
窗外,突然掠過一道探照燈的光芒,由東向西,隨即是狙擊步槍發射時非常沉悶的「噗噗」兩聲。我一步衝到窗前,啪地推開窗子,隨即閃在窗戶左側,向西張望。既然探照燈的追蹤方向是向西邊去的,狙擊手的射擊目標也一定是在西面。
蕭可冷從身後腰帶上取下一隻纖巧的灰色對講機,急促地低聲叫著:「什麼事?」
對講機「嗤啦嗤啦」地發出一兩聲雜波噪音,隨即有人報告:「東南瞭望塔報告,有人匿伏在二樓窗外,被發覺後向西逃竄,兩次射擊,傷到目標的肩部,卻沒致死。」
我探出頭去,窗外寒風凜凜,不見人影。
瞭望塔到主樓窗外,距離不到一百米,如果不是狙擊手心存疑惑,不願意直接射殺對方,窗外留下的肯定就是一具死屍了。
蕭可冷聳聳肩膀,表示無奈:「風先生,對方輕功很高明,再加上夜風很大,屋裡的人根本感覺不到有人靠近。」
重新關上窗戶時,我腦子裡一下子清醒了:「如果下定決心要一磚一瓦地拆解尋福園,何必今晚費這麼多腦力來苦苦思索武士像的秘密?與其紙上談兵、臨淵羨魚,不如及早休息,保存體力,明天一舉動手解開這一大堆謎題。」就像中國的某位偉人提倡的「君子敏於行而訥於言」,或者只有多動手、多動腦、手腦並進,才是一個盜墓高手應該具備的英雄本色。
蕭可冷手裡拿著的,嚴格意義上說並不是一本「書」,而是某種私人裝訂的冊子。湖藍色封面,兩寸厚,八開大小,裡面的紙張都已經泛黃了。
我輕輕地「咦」了一聲,因為它讓我想起自己遊歷南京時在一家私人藏書館裡看到的冊子,至少從外表看來,它們是一模一樣的。第六感是很少犯錯的,即使我知道全球有華人存在的地方,就有這樣古色古香的冊子存在,但我能感覺到,它跟那家古名為「思秦慕漢仰唐尊宋」的藏書館裡的珍品同出一轍。
那家藏書館另有一個新名,名叫「恨晚居」,就在南京雨花台西面的琉璃坊後街上。
蕭可冷把冊子放在茶几上,有些歉意地笑著:「手術刀先生花十五萬美金訂了這本書回來,自己沒看,讓我先睹為快了。至今想起來,還是覺得對不起他。」
她從沒對我說起過對手術刀的想念,但我看得出,每次提到手術刀,她的眼眶總會濕濕的。
冊子封面上,並沒有如「恨晚居」的藏書一樣,用王羲之的「蘭亭筆法」寫著「思秦慕漢仰唐尊宋」八個字——它的封面是空著的,但我俯身從四十五度角觀察紙張,明顯看出右邊豎向位置,有砂紙打磨過的輕微痕跡,馬上就想通了,這不過是後來的冊子擁有者,不想被外人知道它是屬於恨晚居祖上的東西,故意磨掉的。
恨晚居的主人姓項,單字名悔,從南京古董界的幾個前輩嘴裡知道,項悔的祖上,是明末清初最大的秦漢文物收藏家,自家在南京西城的藏書樓共有八座,連幾代明清皇帝,都曾是項家的座上客,最早收藏的康熙、乾隆兩位的賜字、題匾、對聯、即興詩不下千幅。不過,就像當年阿房宮的「楚人一炬、可憐焦土」一樣,在日本人攻入南京之後,項家人的下場比史書上的慘痛記載有過之而無不及,所有藏書被洗劫一空。
「小蕭,這是中國人的東西,對嗎?」我輕撫那張據說是經過了四十道漿制工藝的「湖州蘭亭紙」封面。或者這本簡簡單單的冊子後面,隱藏的就是中國人國破家亡的悲慘史實。君子無罪,懷璧其罪。項家的風光沒有倒在中國大陸民族割據衝突的鐵蹄下,卻在大和民族的堅船利炮、菊花長刀中化為烏有。
蕭可冷是朝鮮人,大概無法體會中國人心裡對於「南京」兩個字的特殊痛感。
「或許是吧,風先生,它是誰家的書並不重要,我只對它裡面的內容感興趣。它講的,是一件古代工具的詳細剖析解構過程,書的末尾總結說,只要找到一種叫做『情絲』的物質,就能製造出這件叫做『地震儀』的工具。」
我怔了一下,迅速揭開封面,第一頁上用纖細的狼毫細筆繪著一個酒樽形的青銅器,酒樽的八個方向各有一條倒懸著的金龍,嘴裡含著銅珠。龍嘴的投影方向,則是八隻張嘴向上的蛤蟆。每一個學過中國歷史的人都明白,這是漢代科學家張衡研製成功的「候風地動儀」,是中國最偉大的發明之一。
以前對書房裡的藏書只是大體翻閱,並沒注意到這本冊子。
我粗略地向後翻了幾十頁,它用了大量的手繪圖片描述了地動儀的拆解過程和還原過程,並且屢次提到了「情絲」這個詞。按照書裡的說法,情絲的直徑大概是蠶絲的八分之一,韌性則是蛛絲的八分之一,極細而且極容易斷開。有它的存在,可以精確感知到地震波的存在,只要千里之內某個方向有輕微的地面震動,大概是超過一百匹戰馬同時騰躍踏地的震感那麼大,情絲就會斷開,然後龍嘴裡的銅球隨即落下,跌進蛤蟆嘴裡。
最後的一頁總結裡,作者說,漢代以後的人之所以沒能仿造出地震儀,是因為缺乏「情絲」這種材料,而它只產於——這後面是一個很模糊的字,讓人捉摸不透。
「風先生,最後面那個字,我查閱了很多古籍,都弄不明白,你看是什麼字?」
我覺得那是個「阿爾法」字母,從筆畫外形看,應該是它,可惜這是在一本古代冊子裡,無論如何不該有它的存在。
蕭可冷的意思應該是指——青銅武士像就是一個類似於「候風地動儀」的裝置,可以遙測到很遠距離的某些天氣現象。
我合上冊子,暫時拋開一切雜念,簡潔明瞭地闡述了自己下一步的思路:「小蕭,我需要拆解別墅的主樓。如果有必要,我會把整個院子,全部挖掘開來,仔細搜索每一寸可疑的土地。你也知道,從前的建造者『盜墓之王』楊天,不可能單單設一個『九頭鳥掙命局』出來,他的一舉一動定有深意。」
蕭可冷很冷靜,嘴角噙著無奈的笑,彷彿早預料到了這個結局。
她應該是誤解了我的本意,覺得我是在為討好關寶鈴而找借口,不過這一點並不重要,做大事不拘小節,要想做與眾不同的事,被誤解在所難免。
「風先生,還要不要跟蘇倫姐討論一下?這幢別墅是手術刀先生最看重的,或者真的應該徵求一下蘇倫姐的意見。別多心,我當然知道您跟蘇倫姐說話同樣有效力,都具有別墅的處置權,但最重要的,揭示別墅的秘密是我們的一致目標,多聽聽別人的意見,總是有好處的,是嗎?」
蕭可冷的措辭很客氣,只是對我的做法並不贊同。
我深深地點頭:「對,每個人的智慧是有限的,我也很想聽你和蘇倫的意見。」一邊說,我一邊撥了蘇倫的電話。武士像太重,只能動用吊車工具,而且必須得先把屋頂拆除,將吊臂伸進來。可以想像,當年大哥建造這別墅時,也肯定是先把武士像吊進來,再合攏屋頂的。
蕭可冷把冊子放回書架,抱著胳膊站在書房門口。夜已經很深了,她沒有絲毫倦意,目光不住地向客廳、臥室、樓梯打量著。很顯然,她對這裡充滿了感情,一旦要動手拆除,心裡絕對不是滋味。
蘇倫接起了電話:「風哥哥,拆解別墅的事,就按你的想法做好了。反正大哥對於建築物表面的探測已經極其詳細,如果再發現不了什麼,就只能說明秘密藏在內部。我支持你的想法,並且希望你能成功。」
她不但頭腦聰明,充滿智慧,並且最能在第一時間裡審時度勢,做出最合理的方向調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