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4節
土裂汗大神咳嗽了一聲,皺著眉陷入了沉默。
他說過自己「從不說謊」,但那本身就是一個動人的謊言。上一次他因為能量耗盡而駕馭著大型飛行器遁入地下,這一次則是在強弩之末的狀態下,準備強行突破「地脈」出口,佔領阿爾法的世界。他雖然是沙漠人奔走相告的「神」,本質上卻只是掌握了高等文明的「人」。眼下,能量消失,「人」也只能是「人」而不可能有本質上的躍升。
薩罕的額角上在流血,暗紅色的血液沿著他的臉頰淌下來,像一條更加醜陋的血色蜈蚣。他身上的灰袍被撕了十幾條口子,露出裡面赤銅一樣的肌膚。
「那樣的話,主人,我送風先生出去,免得被咱們連累,可以嗎?」他仍然保持對土裂汗大神的恭恭敬敬。
土裂汗大神揮揮手,無聲地背過身去,不再說一個字。
薩罕悲哀地凝視著對方的背影,終於搖了搖頭:「算了,風先生,請跟我來。」
他帶著我重新登上那架旋轉扶梯,一層一層地向上走。黑暗之中,他的血滴在金屬階梯上,不時發出「嘀嗒、嘀嗒」的聲音,更有幾滴落在我的身上,散發著一股詭異的腥氣。
「薩罕,你要不要緊?」我抬起頭向上望著,盡頭是一個灰白的圓點,跟我和關寶鈴從玻璃盒子裡脫困時的情景極其相似。
「還好,還好。」他悶聲悶氣地回應著。
剛剛走過底層大廳時,我向那條幽長的甬道裡看了好幾眼,費了好大力氣才抑止住自己要奔向那邊的衝動。分開那麼久之後,我第一次看到蘇倫,所有奔放的感情都在一剎那釋放出來。我願意為她流血,為她做一切,甚至最終付出生命。
分開是為了更長久的相聚,我現在不去看她,也只是想擊中精神,更快地找到解救她的方法。
蘇倫不是關寶鈴,即使是在毫無希望的困境裡,她都能一個人堅強地活下去,因為她是江湖奇俠手術刀的唯一妹妹,而且是「飛花三俠」裡的高手、冠南五郎大師的關門弟子。
我無聲地歎了口氣,把對蘇倫的那份不捨深藏起來,同時用力挺了挺胸,加快了上攀的速度。
升上最後一段扶梯後,我又一次站在那座山牆破損的小樓裡。外面依然是漫天飛舞的雪花,上次走來時的腳印早就被大雪覆蓋住了,那條橫巷的每一寸地面上都覆蓋著厚厚的雪被。
薩罕抬腳踢飛了一塊青磚,從缺口裡跌出去,落在軟綿綿的雪地上。
「就到這裡吧——風先生,做為接受過『異化』過程的半土星人,我們無法從這裡出去,而只能經由『地脈』那條大路突圍。主人的智慧震古爍今,超越所有的地球人,如果他說沒辦法解決的事,我想一定也就到了無可救藥的末日,所以,這大概是咱們最後一次見面了,多保重。」
提到「半土星人」這個詞,他的笑容變得苦澀而牽強。這個特殊人群的「異化」過程總會經過一道被白布層層包裹的手續,猶如作繭自縛的春蠶。當他們處於這個不上不下的進化狀態時,其實是最脆弱而無奈的,既不能化蝶高飛,也不能以最低等的蠕動方式逃走。
「或許我能做些什麼,但是……」我沉吟著,因為土裂汗大神的「再造地球」理論著實刺痛了我。假如他的計劃得以實施,這個山腹空間以外的世界豈不是馬上就要變得面目全非?我幫他衝出「地脈」,會不會成了四十億地球人毀滅的罪魁禍首?
那不是關乎我一個人生死的小事,而是一次重大到無法負擔起來的抉擇。
薩罕搖搖頭:「我已經看透了地球生命的虛空,從來都不眷戀這副軀殼,所以才選擇了『異化』之路。風先生,我唯一要提醒你的是,蘇倫小姐怎麼辦?她是手術刀先生生前最寵愛的妹妹,你能救她出來嗎?那堵水晶牆無法突破,並且主人說過,那是進入『亞洲齒輪』的捷徑。我們的飛行器一旦墜落,這條捷徑也就不復存在了。」
他低頭望著腳下那個黑洞,忽然眉頭一皺:「嗯?好像有什麼人跟上來了?真是荒謬!」
扶梯上果然傳來拖沓的腳步聲,而且是一前一後兩個人。
「暫時沒有什麼好辦法,但我一定能救她出來的。」我強迫自己臉上浮起笑容。困境中的微笑,是送給別人最好的強心針。
薩罕接連三聲長歎:「但願你能,誠如主人所說,大家剩下的時間都不多了。」
在我看來,打開封印之門這條路,是最直接也最可行的。假如阿爾法的能量恢復,會很容易地做到這一點。
從黑洞裡冒出頭來的竟然是司徒求是和雷傲白,兩個人夢遊一樣拖著沉重的腳步踏上地面,隨即感受到了外面送進來的豪雪寒意,同時打了個寒噤。
「你們要幹什麼?從這裡離開飛行器,無法得到土星能量,很快就——」薩罕冷笑著,對這兩個不合時宜出現的人感到不可理喻。
雷傲白縮著脖子,神不守舍地反問:「什麼?」
「當一個無法自動呼吸的胎兒離開母體子宮,再把聯結著他身體的臍帶剪斷,後果會怎麼樣?」薩罕用了一個最恰當的比喻,但很顯然雷傲白什麼都沒聽懂,只是癡望著外面的大雪。
「我們……看到的,就是那個女孩子所在的世界?」他扭過臉問我。
不顧薩罕的冷笑,我認真地回答:「不完全是,只有從外面的世界第二次脫離出去,才可能進入她生存的空間。」
以關寶鈴在全球範圍內的知名度,粉絲何止千萬,而雷傲白可能就是其中最古怪、最特殊的一個。
「好了,我要出去。」他蹣跚地向前邁了幾步,踩著滿地殘磚即將跨出小樓去。
薩罕焦躁起來:「喂,你們兩個,沒有主人的命令,想送死都不行,跟我回去。」
他跨過我的身邊,看樣子是要抓雷傲白回來,但就在腳下錯步的剎那,司徒求是陡然揮出一掌,勁風蕩起滿地灰塵,小樓裡立刻成了一個霧濛濛的世界。就在此刻,雷傲白一步跨了出去,站在紛紛揚揚的雪片之下。他仰著臉,張開大嘴,貪婪地接納著半空裡的雪片,像一個不折不扣的瘋子。
「嚓嚓」兩聲,那是薩罕的兩柄彎刀出鞘的動靜,他的埃及武功與司徒求是的中國武功勢均力敵,特別是在灰塵驟起的剎那,誰都佔不了對方任何便宜。
我迅速躍出小樓,一把扣住雷傲白的肩膀,假如他表現出什麼不對勁的話,我會即刻帶他重新進樓裡去。
「這個世界……真好,真好。」他含混不清地自語著,掙開我的手,蹲在地上,抓起兩團雪,狠狠地塞進嘴裡,像是突然脫出囚籠的野獸。他沒有死,也看不出任何異樣,一切如常。
我忽然明白過來,他們兩個只是誤入土裂汗大神的飛行器,根本沒經過什麼「異化」,所以在本質上與薩罕他們是不同的,可以通過任何方式離開那個黑暗世界。
「轟轟」兩聲暴響過後,司徒求是也從煙塵中凌空翻越出來,穩穩地落在雪地裡。
薩罕只追到缺口旁邊,再也不肯邁出半步,冷森森的雙刀貼著小臂,放聲大喝:「你們自己選擇了這條路,發生意外的話,怨不得主人!」
司徒求是與雷傲白不理會他說什麼,牽著手飛奔向橫巷盡頭,意氣風發,欣喜若狂。
薩罕眺望著兩個人的背影,忽然若有所思地問:「風先生,他們闖出去,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
當他反手收刀入鞘的時候,我心裡陡然有了某種不祥的預感,但卻無法明確地捕捉到那種感覺來自何處。從進入小樓開始,思想一直處於緊張的跌宕起伏之中,連幾分鐘的閒暇休整都沒有,腦細胞疲憊之極,思維的靈敏度也在直線下降著。
我和薩罕隔著缺口相互拱手告別,他返身走下扶梯,只留下「登登登」的腳步聲。
「到底會發生什麼事呢?為什麼我看到他的刀就會後背生寒——」我拍了拍木漲漲的額頭,踏雪急走,一路追隨著司徒求是他們的腳印。
我摸到了胸前口袋裡的小盒子,但卻做不了任何決定。破除唐清的毒蟲陣勢容易,那是「碧血夜光蟾」獨具的特異功能,但我更想盡量把局面控制在自己能左右的狀態下。
前面已經到了唐心留守的那座小樓,空院方向靜悄悄的,沒有任何殺伐之聲。
「風先生,我在這裡。」唐心在樓頂現身,輕飄飄地滑翔下來,姿態曼妙之極。經歷過那麼長久的黑暗世界後再看到她的笑臉,我的精神也為之一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