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後來我說,你別動歪腦筋,我但凡有一點差錯,學校的同學就會報警。他想了想就放我走了,我打定主意再也不去這戶人家。」小白吁了口氣說,「可怕的事情在後面,那天晚上我回學校,坐上公共汽車,車上也沒有什麼人,我坐在那兒老覺得背後有人在盯我,一回頭發現他就坐在我後面,用他的斜眼死死地盯著我看。車一到站,我沒命地逃,逃出去幾步又回頭去看,發現他的臉貼在車窗上對我笑。你知道人臉貼在玻璃上的那種樣子吧?」
「知道,跟豬頭一樣。」
「那小孩太可怕了。」
「你別老是小孩小孩的,他根本不是小孩了。」
「被你一說我更發毛了,幸虧我膽子小、忘性大,什麼壞事兒過幾天就想不起來了。」
「哪個中介給你介紹的業務啊,太不靠譜了。」
「小廣東那裡的,出事以後我特地去罵了他一頓,讓他請我吃飯。」
「這個人的飯你都敢吃。」我悻悻地說。
小白和我是同鄉,念大二。工學院裡有相當一部分學生來自我的故鄉,T市下面的縣級市麥鄉。麥鄉的大學生自然而然湊成一堆,近似同鄉會,認乾哥哥乾妹妹的比比皆是,也不乏上了床的。我和小白關係很單純,既不上床也不罩著她。我認識她已經好多年了,曾經是同一所中學的校友,曾經住得很近,曾經一起玩過……考上大學以後有一年時間沒見到她,以為見不到了,不料第二年她也出現在了這裡。這就算再續前緣了。偶爾我會請她吃頓飯,氣氛總是很沉悶,有時也會聊些無關的人。
D罩杯的女生在學校裡是珍稀動物,小白就是其中之一。擁有D罩杯,人生經歷便會有超乎常理的一面。這是小白自己說的。
比如招惹了斜眼式的變態,比如招惹了各種既非斜眼也非散光的其他變態。這件事說過也就忘記了。
那是三月多雨的天氣,氣溫不是很高,卻總是感到冷。工學院應屆畢業生正陸續打鋪蓋離開學校。黃昏時我頭暈腦漲地從網吧裡出來,沿著下雨的小路往學校走,在一家名為「杞人便利」的小煙雜店門口停下,店主是我所熟識的一個孩子,大概十六七歲,我叫他杞杞。我趴在櫃檯上,要了一聽冰可樂,喝了幾口覺得稍微舒服了點,坐在小馬扎上看風景。杞杞問我找到工作沒有,我說我辭職了,正打算在「杞人便利」旁邊開一個「葉公超市」,把他的生意全搶走。杞杞想了半天,大概聽懂了葉公是為了和杞人對仗,不過他並不覺得有趣。
天色一點點暗下來。
後來我看見小白打著傘從對面走過,她由東向西,很快走進了學校的邊門,消失在拐角處。我沒喊她。
大約半分鐘後,有一個少年走進便利店,在石棉瓦搭起的藍色雨棚下要了一包香煙,他打著保健品促銷贈送的雨傘,有一根傘骨已經斷了。買了煙之後,他並沒有離去,而是背靠著櫃檯點了一根,看著工學院的邊門,吐出了白色的煙氣。
吸煙的姿勢很瀟灑。他時不時地瞄一眼貨架,我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明白了,他不是在看貨品,杞杞的貨架上都嵌著鏡子,他是在看他自己。
促銷雨傘收起來,彎曲的傘柄掛住櫃檯,忽然滑了下來,「啪」地摔在地上。他彎下腰撿起傘,將傘柄挎在自己的手肘上繼續抽煙。他撿傘的動作很慢,好像那不是傘,而是一枚炮彈。
他撿傘的時候斜眼瞄了我一下,我也在看他,我坐在小馬扎上。
這是一個斜眼的少年,即使他站直了身體繼續望向學校邊門的時候,他的左眼仍然瞄著藍色雨棚的一角。
我不動聲色繼續喝可樂,直到他抽完那根煙,把煙蒂彈在一個小水潭裡。他打起傘,沒有走進工學院,而是沿著道路折返,往大馬路的方向走去。
只出現一次的女孩
關於我的大學並無太多可說之處,多少年來學校就是在一片工廠區之中,以顯示出工學院的本色。早在八十年代,學生畢業後大多都分配到附近廠裡,那時候的專業沒那麼多,去工廠恰是專業對口,到了廠裡便等著分配房子,房子也在這一帶。也就是說,當你考上這所學校之後,你的一生差不多就被圈定在這片區域中。
九十年代迅猛撲來,宇宙能量爆發,物質重組,等這個十年過去之後,一切無可挽回地成為記憶,整個工廠區在時代的加速度之下被甩到不知哪裡去了。非線性變化是世界的常態,而線性變化只不過是學者們用來欺騙大眾的,線性變化使事物具備了預測的可能,學者們正是靠預測來謀生的,一如印第安營地的巫師。
第二股浪潮挾帶著教改、轉制、地價暴漲以及遠在互聯網一端的IT業興起,滾滾而來,不可阻擋。二十一世紀劈頭蓋臉出現在眼前。每一個年代都擁有它獨特的咒語,其魔法所呈現出的效果也大相逕庭。我們的校長被稱為成功企業家,開一輛別克出入於校園,顯示出本校具備的超強競爭力。這都是非線性變化的結果,後面還有更絕的,到二0年,校長因貪污而被抓,直接判了個無期徒刑,在監獄裡迎接了新世紀的曙光。
學校不大,被四周的廠房和老新村擠壓在一個很小的空間裡,二一年,附近的工廠已悄然無聲,廠房被改造成建材市場、大超市、Loft,或者乾脆推平,清場之後為未來的CBD騰出空間。有一座高架橋已經造到學校南側,像巨大的雷龍伸過來長長的脖子。所過之處,一片廢墟。
學校的東側,向著市區方向,是一片有著悠久歷史的住宅區,十來個新村裡住著幾萬號人。西側是郊區,有廠房,有倉庫,日落時景色淒迷,血色殘陽像一枚打碎的雞蛋,散黃之後正灑在那兒。有一條鐵道穿過其中,它呈現出一種珵亮的灰黑色,令人恐懼而心碎,在調色板上永無可能找到的顏色。鐵道以外,是一片新興的開發區,以前是農田,如今都填平了,正努力轉型為剩餘價值大賣場,國際品牌和OEM流水線像真菌一樣擴散蔓延。
我在這裡生活了兩年半,枯燥無味的時光。平時的娛樂,就是在黑網吧裡泡著,抽廉價煙,喝啤酒,半醉著晃回宿舍。週末稍微好過一點,去鐵道旁的倉庫裡看搖滾,反正總是那幾個拼湊型的樂隊,看了百十來場,吉他手什麼時候會做出高潮般的表情,主唱什麼時候會跳下舞台,一清二楚。在場子裡喝的依然是啤酒,但不敢喝多,怕被人一錘子敲翻在街道上。那一帶到了晚上沒什麼人。
我屬於擴招之後的那一批學生。趕上了一個波峰,既可額首慶幸,也無所謂大學生的自豪感了。如此這般,虛度時光,有一天發現好日子過完了,得去找工作,跑到開發區應聘無數次,皆無功而返。最後通過熟人的關係,在市區電腦城的一家公司裡給各種各樣的顧客安裝軟件,一排坐著二十個技術員,穿著同樣的工作服,佩戴著印有公司Logo和姓名的胸牌,每天裝機十個小時。辦公地點在地下室裡,環境馬馬虎虎,不能抽煙也不能喝酒,半夜幹完了活,和幾十個電腦專業的師兄一起回到員工宿舍睡覺,與學校一樣的鐵架子床,分上下鋪,睡醒了繼續上工。我開始懷念學校,辭了工作又回來,每天躺在寢室的鐵架子床上,世界開啟,合攏,開啟,合攏。我給自己的大腦按下了Sleep健。
對我來說,這與其說是回歸,毋寧說是一次非線性變化,失去理智的結果。我一再地徘徊於搖滾倉庫和操場看台之間,試圖證實兩年前和我做愛的長髮女孩的存在,試圖清晰地看到她和死去的校花,她們或者是同一個人,或者毫無關係,這都可以。但我收穫到的只能是無窮無盡的迷惘,記憶已經風化,事件已經凝固。
曾經有個女孩對我說過,我們生活在一個乳溝時代,乳之風光必然依賴於乳溝,但乳溝之存在則沒有任何實際效用,乳溝甚至連器官都算不上,它其實是個負數,是一道陰影而已。從切面來看,乳溝正是典型的非線性變化。
二一年是個衰敗與繁榮交相存在的年份。乳溝時代是否存在,我不敢確定,乳溝困境倒是的的確確纏繞著我。
我一直沒有女朋友。
大學一年級的深秋,近乎談過一次戀愛,近乎。女孩是我同班同學,長得很一般,瘦高個子,剪一個很溫馴的短頭髮,碎碎的很好看,但經不起風吹,一吹就變成男人。這和長髮女孩不能比。
女孩的脾氣和她的髮型頗相似,看著溫馴,其實是個很有洞察力的傢伙,平時話不多,更不活躍,開學頭三個月她基本被忽略掉。她是T市人,家在市區,走讀生,平時不在學校裡,惟有上課的時候才露個臉。似乎是挺有錢的,聽說家裡有房有車,不過我和她混在一起的時候,大部分時間還是靠走路。
沒有確認男女關係,沒上床,沒接吻,沒去過看台後面。那年深秋,因為空虛,跟著她在T市到處晃悠,實指望她能做我的導遊,結果遭遇了一個又一個的雨天,像兩個濕淋淋的舊皮箱被放置於不同的場所。
我們在雨中參觀了T市的商業中心,在雨中蹲在鐵道荒涼而雜亂的貨場上,在雨中徘徊於植物園、動物園,就連一年一度的菊花展似乎也受了她的感召,明明是選了個晴天去參觀,到公園裡居然下起雨來。
面對著雨中的景物,心情當然好不到哪裡去,作為從小在T市長大的女孩,她當導遊的話基本上可以使這個城市的旅遊業破產,說出來的話比雨還煩人。我跟著她東跑西顛的似乎只是為了讓她有機會多抱怨幾句。
「步行街容易使人產生消費慾望,與他人近距離並行的嫉妒感,不滿足,疲倦導致的思維能力下降。」在商業街上,她這麼說。
「貨場不為城市所容,慾望未賦予它應有的概念。」在鐵道邊。
「T市的植物園只是一群花匠在經營,但比動物園好一點,動物園看上去就像虐待狂的倉庫。」
「菊花得以專門展覽,全因其命賤、品種多。又正好開在適合觀光的季節。」
類似的話不勝枚舉,我認為其具備一定的洞察力而又沒有任何意義,正如她高高的個子卻沒有身材。但是,她仍然讓我略微地動心,說不清道不明。
某一天,記得是冬天,我們在五塊錢一小時的網吧裡泡著,泡了足足一個通宵,她買單,出來的時候彼此都是一張隔夜臉孔。冬天的早晨,四周起了濃霧,路燈還沒滅。她忽然提議去附近的賓館睡一覺。那是在市中心,我說我來付賬,去提款機上提了兩千塊錢帶她走進一家皇冠假日。她看到提款機上的餘額,八萬元,畢竟是有錢人家的小姐,也沒表示詫異,也沒問我的錢怎麼來的,只是很安靜地看著罷了。
在酒店裡開了個標房,兩張床,我們各自洗了澡之後,挑一張床睡了下去。電視機一直開著,處於靜音狀態。直到下午,我們同時醒了過來,覺得很餓,她從背包裡拿出夾心餅乾,吃了個精光。然後她說,今天沒有下雨,能不能做愛。
在靜音的電視畫面中看到很多汽車追尾,場面壯觀,聯想到我們當時的姿勢也像是一次次的追尾。
「喂,說說你自己。」她說。從賓館出來以後,她帶我去了一家咖啡館,很有興趣地望著我。「你是有錢人家的小孩。」
「就為存折上那八萬?」
「你用IBM的手提電腦,Diseman是索尼的,耳機是鐵三角的正貨,起碼值一千塊吧?非常暴發戶的樣子。」
「無可奉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