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
車窗搖下來,長著一張貓臉的校長極具喜感地手握方向盤,面無表情地扭過頭看著我們。
老星說:「快送醫院,壓了人了。」
校長說:「你們送她去醫院。」
老星大吼道:「有點兒人性好不好!」
跪在地上的齊娜發出非人的嚎叫。
齊娜說她做了夢,無數貓在別克轎車上飛過,像鳥群一樣拉下臭臭的貓屎。貓的身影遮蔽了陰沉的天空,在一望無垠的草原上,黑色的別克轎車長出了四條腿,緩慢地爬行著,從車蓋裡伸出舌頭,像蜥蜴般舔噬著天空中的貓,每吞下一隻,從後備廂那兒就會滾出一個血肉模糊的貓屍。貓們驚叫著,向高處飛去,散開。別克轎車拖著衰老殘破的身體,踏過長草,沉默地走向深淵般的遠方。
老星拍拍她的肩膀說:「以後別再去玩貓了。」
「真是個詭譎的夢啊……」
「告訴你一個好消息,」老星指著烈日下曬得滾燙的別克說,「咱們校長被抓起來了。」
當然不是因為壓了齊娜的手,而是貪污,校長被有關部門請去喝茶了,一口茶喝出了近五百萬的涉案金額,再一口茶喝出了兩個情婦。坊間有個笑話,說校長那天開著別克是想外逃出去的(平時有司機),結果被老星給攔住了,與此同時,有關部門也趕到了。聽起來很有啟發性。
貓還在校園裡進進出出的。那年暑假軍訓,我們都住在學校,白天走正步,晚上傻頭傻腦躺在宿舍,哪兒都不想去,就想熬過這個夏天。貓在夏天長得飛快,小貓變中貓,中貓變大貓,某一天,貓的數量忽然又恢復到了正常水平。齊娜說,老貓發飆了,把新生的貓都趕走了。
「以後,一不養貓,二不玩貓。」齊娜說。
有時我會懷念鉀肥,儘管他們已經不記得它。我記得這只閹貓,如同我記得小學時音樂老師臉上的粉刺,頑固而又無意義的東西。在我的夢裡,我和齊娜走過凌亂的工廠區,來到鐵路邊,路程遙遠,我累得不行。鉀肥孤坐在破舊旅館的凳子上,齊娜伸手去撫摸它,但它溜走了。作為一隻閹貓,搞不清它的孤獨來自何處。孤獨這東西,總是與荷爾蒙激素有關,如果連荷爾蒙都沒有,孤獨又有什麼價值?在齊娜夢中飛翔於天空的貓,集群轟炸巨大的別克轎車,在那樣酷烈的場景中,鉀肥一定還是坐在某一塊石頭上,舔舔爪子,一言不發。
無意義的時刻
在黑網吧裡,我關了聊天室的窗口,站起來舒展了一下胳膊,把香煙揣進口袋裡,離開座位。黑網吧的賬台裡坐著面色蒼白的女孩,對我一笑,說:「過陣子這裡要拆遷啦。」
「正好,我也快畢業了。」
「這兩年一直勞駕你幫忙修電腦,以後見不到了。」
「哪裡的話,我只是偶爾幫忙,應該的。」
「上次吊扇砸了下來……」
「夠嚇人的。」
「嚇人。」
這家黑網吧位於新村的一幢房子裡,六樓,爬上來很累,晚上也沒有感應燈,很容易踏空樓梯。當初有一個老奶奶在樓下負責拉客,因為長得面善,我就爬到了六樓,久而久之也習慣了。其實我不太愛爬樓,萬一客滿的話,就意味著我得再跑下去找另一家網吧。女孩的奶奶特別好,颳風下雨都站在樓下的過道裡,一則拉客,二則告訴熟客樓上還有沒有空位置,有時還會提醒我多穿點衣服什麼的,很有人情味。去得久了,偶爾我也會給她們看一看電腦故障,並不是每次都能修好。
一直以來就是老奶奶和這女孩打理網吧,女孩在樓上負責收賬,老奶奶在樓下負責拉人,有個網管偶爾來這裡看看,不過此人很不靠譜,經常找不到人;以至於我要客串著頂替他的職務。老奶奶說,我來上網一律免費,被我拒絕了。我畢竟是個有錢人。
有一天老奶奶消失了。女孩說是在樓下站著,凍成了感冒,接著就並發肺炎,送到醫院。沒過一個禮拜,女孩的手臂上戴上了黑臂章。
老奶奶去世以後,剩下女孩一個人守在網吧裡。每每爬到六樓,看到客滿,我還得再下樓去。逢到這時,女孩就一臉的抱歉。我說沒關係,每次還是堅持著爬上來,這家網吧始終是我的首選。
我付了賬,女孩說:「等你畢業的時候,差不多我也該搬走了。」
「找個好一點的門面,換一套設備,再去弄張正規的營業執照。」
「很難的。」女孩笑笑,找給我零錢。我對她說再見。
那已經是夜裡十點,我獨自下樓,樓道裡一片漆黑。我掏出打火機,點亮了,憑著微弱的火光和腳下的感覺,從六樓走下去。下到一樓時,忽然覺得腳底下發飄,打火機被風吹熄了,最後兩個台階我一腳踏空,往後仰倒,一屁股坐在台階上。
我站起來,黑暗的樓道裡好像有人影,一動不動地站在靠牆的地方。我手裡的打火機已經弄丟了,湊過去細看,但實在看不清。我忽然想起來,那個靠牆的位置就是老奶奶慣常搬一把凳子坐著的地方,這時覺得頭皮發麻,喂,老奶奶,你不能這麼嚇唬我啊。
我從口袋裡掏出一枚硬幣,照著黑暗中的方位扔過去,硬幣砸在牆上,又落回在水泥地上,發出叮叮的聲音,彈落在某個角落。什麼人都沒有,冷風再次吹過,發出歎息一樣的聲音。我心想,不知道老奶奶找我有什麼事,答謝我?和我告別?如果是想把臉色蒼白的女孩托付給我,那恐怕只能說抱歉了。無論如何,您不至於來掐我的脖子吧?
從網吧出來,出了新村得走過三條街,可以到達學校的邊門。邊門不遠處就是杞人便利。
外面下著細密的雨,T市的春夏天各有一次雨季,春天的雨季從三月中旬開始,大約會持續一個月,雨下得異常的冷,沒日沒夜地下,中間幾乎沒有停頓,每次探頭望向窗外都是灰濛濛濕漉漉的一片,耳朵裡聽到的總是雨水的滴滴答答聲,令人失去希望。
夜間的雨反射在路燈的光暈中,細密而難以捉摸。走過的三條街都是冷冷清清的,毫無內容卻又充滿了內容。一直走到杞人便利店門口,看到暗淡的燈光,小店還沒有打烊。
「杞人便利」是個牛逼名字,笆斗大的紅字四仰八叉地刷在牆上,有一種無可置疑的傲慢。而事實上,它只是一個門面不到兩米寬的小煙雜店,地基比街面還矮一截,打通了牆壁,裝了捲簾門,放兩截粗製濫造的鋁合金櫃檯就自稱是便利店,其實只是個很可憐的煙雜店。店裡的貨品少得可憐:幾種香煙,幾種碳酸飲料和啤酒,還有一種口香糖、一種打火機、一種蚊香、一種低檔白酒、一種小包裝的餐巾紙,以及十來種衛生護墊。為什麼要搞那麼多衛生護墊,不得而知,但就算有衛生護墊湊熱鬧,這裡仍然可稱是世界上最寒酸的煙雜店。
杞杞裹著一件深藍色的棉大衣蜷縮在櫃檯後面。
這孩子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守著他的店,和黑網吧的女孩有得一拚。小店開張以來他就是這副樣子,我很佩服這些守店的人,有時感覺他們像是生長在某一根朽木上的蘑菇。
我趴在櫃檯上,對杞杞說:「一包福牌,一個打火機。」杞杞側對著我,面前有一台九英吋黑白電視機正在播放足球比賽,屏幕上有兩組人圍著一個小白點在跑來跑去,穿條紋衫的球員慘遭飛鏟,像可樂罐頭一樣在邊線附近蹦蹦地翻滾,隨後切到中鏡,反覆重播。杞杞注視著電視機,我把錢放在櫃面上,他面無表情轉頭看我一眼,從屁股後面的紙箱裡拿出一包福牌香煙。打火機就在櫃檯上放著,我自己挑了一個。緊跟著一把硬幣叮叮噹噹被他扔在櫃檯上,一串動作像是被程序設計好了的。
挨了飛鏟的球員在地上痛苦地呻吟,裁判挺胸而上,掏牌。
「你說說看,誰會贏?」杞杞問我。杞杞有著非常好聽的中性的嗓音,其人也是瘦瘦白白的,有時還戴一副寬邊的黑框眼鏡。其實我覺得,黑網吧的女孩和杞杞倒是很般配。
「穿條紋衫的。」我說。
「那是尤文圖斯。」杞杞淡淡地說。
「噢,尤文圖斯。」我揣了煙和打火機打算走。
杞杞說:「這裡就要拆遷了。」
「正好,我也快畢業了。」
「以後見不到了。」
我摸摸腦門,這些話和剛才黑網吧裡的女孩所說的如出一轍。我重又回到櫃檯前面,給自己點了根煙,問他:「以後打算怎麼辦呢?」
「不知道啊。」杞杞說,「店肯定是要關掉了。」
「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