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節
次日齊娜來找我,大白天,我半躺在床上看《酉陽雜俎》,沒興趣和她多說話。齊娜說:「別裝蒜了,昨天在食堂裡我看見你了,你也看見我了。」我說:「我還看見你的低胸了呢,噢,今天穿高胸衣服了。」齊娜很火爆地把襯衫紐扣解開一顆,說:「想看嗎?」我趕緊用《酉陽雜俎》遮住臉,八十年代的老版本,一股霉味鑽進鼻子裡。我說:「別解扣子了,上次我都看到了,沒必要重溫細節。」說完這話,書封面上挨了她一掌,打到了我鼻樑骨。
齊娜說:「我知道你討厭小廣東。」
「你怎麼知道?」
「你背地裡罵過他不止一次,以前我養鉀肥的時候,你還用他嚇唬過我。你這個人嘛,當面經常寒磣別人,背地裡倒是不常說人壞話,可見你很討厭他。」
我說:「齊娜,我已經做錯過一次,撲到你和老星的床上——噢,對不起,床是我的。反正,我不想再撲到你和其他任何一個人的——床上!這件事在我看來,有點愚蠢。所以你大可不必來向我解釋什麼。」
齊娜露出幽怨的表情,這表情在她臉上出現,彷彿火星上有了高等生命。她說:「你總應該知道我找工作的事情。」
她的工作,也就是吹噓了大半年的那家德國公司,應聘的是一個助理職位,還是文職,和技術不搭邊,但由於是德國公司,不免像阿Q進了趙太爺家,又惶恐又自豪的。不過事情出了差錯,德國公司選助理就像電視裡的選秀大賽,過了一關還有一關,前三關連德國人的毛都沒看見,儘是些中國人在面試她。到最後一關刪剩五個人,齊娜就在其中,可惜功虧一簣,雀屏中選的不是齊大小姐,而是另外一個什麼小姐,也是我們學校的應屆生。為此齊娜大大地鬱悶了一陣子,之前有兩份不錯的工作都被她回掉了,如今多頭落空,淪落到比我還不如的地步,我好歹還能去地下室修修電腦。
可這事和小廣東又有什麼關係呢?
齊娜說:「那家德國公司,小廣東有一個親戚在人事部做主管,他說可以托人把我弄進去。」
我罵道:「資本主義企業也講究走後門拉關係,真他媽的腐敗。」
齊娜說:「你他媽的好像是火星人,剛來地球啊?」
「咱們就不要互相爆粗口了,這樣不好。」我說,「無利不起早,小廣東我太清楚了,他一個開中介公司的,就算介紹你上廁所都得收你半張草紙的中介費。你就說說你給了他什麼好處吧?」
「操你母親的,」齊娜不依不饒,用力拽了拽自己的領口,妄圖把乳溝暴露出來給我看,其實她沒有這玩意兒,她A罩杯而已。「夏小凡,我給了他這個,你他媽的滿意了吧?」
「心理徹底扭曲了。」我長歎一聲。
插曲
「世界存在,但無法理解,同時它神秘、失望。」(什克洛夫斯基《散文理論》)只是一本文學理論著作中並不起眼的句子,不值得去問為什麼,不用將它當作格言警句來對待,不能套用到與文學無關的現實中,不是預言,也不是結論。
在陽光還可以的下午,我到自修教室裡去睡午覺。寢室朝北,常年陰暗,惟有在夕陽西下時打開窗,才能有一絲鏡面反射的陽光照在我床上,這很不舒服,因為只有光而沒有熱量,像只有容貌而沒有體溫的女孩。到自修教室睡午覺便成為我的習慣,或曰惡癖。
醒來時已經是黃昏,覺得有點冷,我起身跳了跳,甩動酸麻的手臂,摸了摸口袋裡的零錢還在,決定去新村裡上網,看看投出去的幾份簡歷有沒有回郵。走出學校時聽見有幾個女生在我背後嗤嗤地笑,不明所以,便繼續走,到杞人便利買了一包香煙。五月的杞杞終於也脫掉了他的藍棉襖,換上了一件寬大的藍布罩衫。這孩子的衣著比實際的季節永遠都慢一拍。
我轉身想走,杞杞把我叫住,說:「你背後寫著字。」
「什麼什麼?」
他指指我後背。我立刻明白了,脫下襯衫,我當場就怒了。好好的一件白襯衫,我還打算面試的時候穿出去,被人用紅色的水筆寫了巨大的字母:SB。這個把戲已經玩過一次了,第一次還覺得有點情趣,玩多了實在可恨。
我把襯衫擰成一團,放在杞杞的櫃檯上,借了個小馬扎,穿著汗背心坐在店門口抽煙。黃昏是一天中最瘋狂的時刻,夕陽下的景物有一種強烈的收縮感,陰影蔓延,既柔和又銳利,無數被忽略的細節正在此時膨脹開來。有時你會感到自己只是生活在一個「部分存在的世界」中,有時那些無意識的事物需要狠狠地敲打、撕扯、黃昏般地毀壞。
杞杞在我身後說:「你被人惡作劇了嗎?」
我沒回頭,說:「比惡作劇還要麻煩一點。」
杞杞說:「這個很難洗的。」
我說:「不能洗,這衣服是罪證,我還找人索賠去呢。」
我帶著襯衫、穿著汗背心去女生宿舍找茬。到了宿舍門口,管宿舍的阿姨竟然不讓我進去,說我衣冠不整,容易出事,又說自從鬧了強姦犯以後,本校的女生看見稍微過火一點的男性肉體都要集體暈倒,我這樣的跑進去能引起騷亂。這個宿舍阿姨比我還能胡謅,我一肚子的火氣都被她澆滅了,由憤怒轉為沮喪,只能回寢室換衣服,再無心情去網吧,兜了被子就睡。
第二天中午我去小白的寢室,門關得緊緊的,敲了半天也沒人答應。我沒轍,繼續在自修教室裡睡覺,穿著一件舊襯衫。陽光如昨,依舊無人,其實我睡不著,午飯沒吃,飢餓感像是在我的肚子上裝了個泵,但我不想動彈。大約十五分鐘之後,我聽見背後躡手躡腳地有人貼過來,知道好戲開場了,感到背後癢癢的,我大喊一聲,猛跳起來揪住那人的衣領,聽到振聾發聵的尖叫,即便如此我也沒有撒手。
長頭髮女生被我揪在手裡,不過她已經不是長頭髮了,變成不長不短的拉麵頭,保濕效果做得不錯。我問她:「這回寫了什麼字兒?還是SB?」她漲紅了臉說:「關你什麼事?」說完了,我們兩個都覺得這話邏輯不通,面面相覷了一會兒,她又說:「撒手撒手撒手。」
「我撒手,你可別跑。」
「我不跑。」
我鬆開她,下一個動作是脫衣服,看我背後的字。剛把衣服脫下來,她扭頭就跑,順手把水筆扔出窗外,並且大喊:「抓流氓!抓猥褻犯!」我撲過去,勒住她的脖子,捂著她的嘴,把她倒拖回陽光下。教室門口伸進來一個腦袋,不知道是誰,問道:「出什麼事了?」我說:「調情呢!」那個腦袋說:「噢,雅興,雅興,不好意思。」說完便消失了。
拉麵頭(現在她只能叫拉麵頭了)扒開我的手,哭喪著臉說:「討厭,討厭!」
「老手啊,第一時間消滅作案工具,逃跑還栽贓。」我抖開衣服,這件並不太值錢的襯衫上被寫了一個紅色的S,B字尚未完工,乍看像是5號球衫,十分可笑。我說:「就算我得罪你了,你也不能這麼幹,我就這麼幾件襯衫,找工作面試還指望能撐撐門面,背著個紅色的SB你讓我出去怎麼見人?太可惡了。」
拉麵頭說:「我還一肚子氣呢,我借給小白七百塊錢,到現在還沒回音。你知道我五一節是怎麼過的嗎?身無分文,在學校裡悶了四天,吃了四天的饅頭。我本來想去黃山旅遊的。」
我無心和她討論這個,說:「問你,小白一直沒有回來?」
「當然沒有!」拉麵頭說。
「報警了嗎?」
「報了!」
我拍了拍大腿,心想這事兒要捕婁子了。我給自己點了根煙,坐下,除了思考以外還想緩和一下氣氛。拉麵頭果然也跟著坐下了,撇著嘴撓頭,雖然沒有小白的美麗動人,但這個動作頗有點可愛。我暫時原諒了她。我這個人很容易原諒別人,也很容易原諒自己。拉麵頭好像是和我心靈相通似的,適時地說了一句:「對不起噢。」
「小白看來是真的失蹤了啊。」我吐了口煙,吧嗒吧嗒玩弄著打火機。
「她失蹤了,我七百塊錢找誰要去?」
我歎了口氣,「不帶你這樣的,同寢室的人失蹤了,你還惦記自己的錢。」
拉麵頭說:「每個人的立場不一樣,你是白曉薇的同鄉,你關心的當然是白曉薇的行蹤,你要是我的男朋友,你就會比較關心我那七百塊錢,對不對?」
「不對。這個假設不成立。」我心想,我要是你男朋友,我怕是臉上都會被寫滿SB。看這個樣子,我和拉麵頭是沒有辦法討論道德底線的問題了。
「你嘛,說白了,是量變沒達到質變的境界,如果不是七百塊,而是七百萬呢?」拉麵頭露出不屑的神色。
這個假設還是不成立,我不明白這女孩為什麼老是會糾纏於不成立的命題。我告訴她:「我個人對極限體驗並不感興趣。」
拉麵頭拍桌子說:「被你說對了,我就是一個有著極限體驗的人。我有強迫症,很嚴重的,比如說有一把無關緊要的鑰匙丟了,我偏要念念不忘,為之煩躁發狂。強迫症如果得不到紓解會很可怕,拿著噴漆罐頭到處噴,既是發病症狀,也是自我調節。發洩完了就完了。發洩的時候就是一種極限體驗,所以,時間長了,思維方式也會朝那個方向靠。」
「這麼說來我還是幸運的,毀了幾件衣服而已,你滿可以趁我睡覺的時候照我後腦勺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