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節
「你也順利。對了,第五街在什麼地方?」
「從來沒聽說過,紐約嗎?」
「紐約只有第五大道,沒有第五街。」我接過她遞來的軟盤,天知道,T市怎麼會有用數字來命名的街道?
樓道裡照例是一片黑暗。我摸出打火機,時不時地打亮一下,藉著微暗的火光,看著腳底的階梯,半盲半猜地走了下去。
走到一樓的時候,我再次感到了有人在暗處,這感覺非常不好。我用打火機照了一圈,除了幾輛舊自行車外,再無他物。外面下起雨來,我順勢給自己點了根煙,冒雨往學校走去。
貓的輓歌
給鉀肥去上墳,我選了星期四的早晨。之所以要挑日子,純粹是想顯得莊重一點,但星期四並沒有什麼特別的,也不具備任何紀念意義。被齊娜提醒了之後,我確實想去看看它,我沒能找到齊娜,決定自己去,一個人未免太悶了,我對咖啡女孩說:「我去上墳,你陪我一起去吧。」
她眨眨眼睛,說:「清明節早過了。」
「五月才是上墳的好時光,天氣不錯,心情也好,」我說,「真奇怪,清明節為什麼不安排在五月呢?」
「五月的節日太多了唄。」
我掰著手指頭數:「勞動節,青年節,端午節……」她立刻糾正道:「端午是農曆。」我繼續數:「母親節,還有世界無煙日。」好像還有很多,我記不得了。她說:「五月二十日是求婚節,520,『我愛你』嘛。」我心想,老星聽了這個不知道作何感想。
「去吧去吧,離這兒不遠,而且是一隻死去的貓。」我說。
她做出不可思議的表情,問道:「剛死的?」
「死了快兩年了。」
她拿了鑰匙,隨同我出去。空無一人的小街,在晴朗的天氣裡像一塊碎碎的蛋卷,帶著香甜,以及一絲小小的遺憾。有自行車的鈴聲響起,但環顧四周卻找不到車子的蹤跡,有純黑的野貓橫穿過馬路,走過它身邊時,她的鞋帶開了,彎下腰繫鞋帶那當口,黑貓靜靜地看著她,看傻了似的。
我們繞開了倉庫區,走了一條兩側都是平房的街。轉過一個彎,前面就是鐵道高高的路基,路旁種著很大很密的水杉樹,看不清鐵軌。兩年過去了,這裡還是老樣子,一點改變都沒有。走過那家曾經收養鉀肥的旅館,她說:「咦?這裡還有旅社?真想不到。給誰住呢?」我說:「卡夫卡說過,旅社總在等待著旅客。具體原話不記得了,大概就是這個意思。」
「舞廳總在等待著跳舞的人。」她說。
「鞋子在等待著腳。」
「手套在等待著手。」
這麼說下去便索然無味了。我很不正經地想,避孕套在等待著陰莖。不不不,避孕套光等待著陰莖是不夠的,孤獨的陰莖不需要避孕套,所以避孕套還在等待著陰道。這麼說的話,避孕套的人生比旅館複雜得多。
我帶著她向樹林那兒走去。鉀肥就葬在樹林裡。五月的草已經長高了,樹蔭在頭頂上,晴空消失,有點壓抑,細小的石蛾在明暗不勻的空間裡飛行,像燒焦的紙屑。感覺上這片樹林比當初更大了,本身就是人工林,可能拓展過,樹也長得更高更密。
我失去了方位,站在原地點了根煙。
她問:「找不到了?」
「有點迷糊了。」我說,「畢竟快有兩年過去了。」
「養了多少年的貓?」
「啊,忘記告訴你了,那不是我的貓,是一個同學養的。」
「看來你很喜歡它。」
「他?指貓還是指我同學?」
「當然是貓。」
「也不算很喜歡,這貓活著的時候死樣怪氣的,既不會抓老鼠也不會討好主人,於人類而言沒有任何貢獻。就算想喜歡也喜歡不起來,而且還是個閹貓。閹貓和閹人不一樣,歷史上的閹人都特別有幹勁,能量超出正常人許多倍,司馬遷,鄭和,魏忠賢,都是這樣,但是一隻閹貓就完全相反了,能量被徹底封鎖,又不可能通過精神和社會層面轉移出來,於是就蔫了。」
「有意思。」
「胡謅的。」
「還是沒說清楚嘛,為什麼給貓來上墳?又不是你的貓,又不喜歡它。」
我想了想,事情太複雜了,而且沒有什麼邏輯。我把貓的故事大致地說了一下,它神奇的力量使女主人總能在牌局上贏錢,它痛痛快快地吃掉了金花鼠,被送到屠貓人那兒差點送命,之後又很蹊蹺地死在了小旅館的孤獨時光中,被我們埋在了樹林裡。
可是貓的墳又在哪裡呢?我在樹林裡走了一小圈,便明白我是不可能找到貓墳了,當初就只有鞋盒大小的一個土丘,雨水和鐵道邊的風早已消磨了它,很多圓葉子的小草覆蓋著泥土。我微感惘然。圓葉子的小草開了很多藍色的小花,米粒般大小,細細地鋪灑在地面上。但願鉀肥能喜歡這些花。
我們一直走到鐵絲網邊,離鐵道已經很近了。鐵絲網銹得不成樣子,類似爬山虎或者牽牛花的植物緊緊地附在上面。靠近鐵道的樹林完全是另一種氣質,荒草叢生,白色泡沫塑料的快餐盒隨處可見,風中有股異味。沿著鐵絲網再往前走,看到大片的草,長得有一人多高,密密麻麻的根本走不進去。這種草叫做「加拿大一枝黃花」,名字很長,但很好記。關於加拿大一枝黃花的故事我決定暫時先不告訴咖啡女孩。
「貓的女主人呢?」她忽然問我。
「呃,說出來你不信,和那個屠貓人在談戀愛呢。」
「胡謅的吧?」
「真事。」
「你是來祭奠貓呢,還是來祭奠你和女主人的感情暱?」
「我和她之間沒有什麼特殊的關係。與其說是祭奠,毋寧說是告別。向虛無說再見。」
貓的祭奠就到此結束了,有生之年,我大概不會再向人說起鉀肥的故事。貓就讓它安息吧,每說起它一次都像是打攪了它的靈魂。我們沿著加拿大一枝黃花的林線,斜向地繞過樹林,向小路上走去。
走了十來步遠,草叢裡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我們同時停下腳步。沿著草叢的邊緣看到一隻花貓鑽了出來,翹著尾巴,露出肛門和生殖器,大模大樣地走了。
「不會是貓又重返人間了吧……」我說。
她拽住我,指向貓走出來的地方。與此同時我感到腳下踩到了什麼東西,低頭一看,是一隻女式的坡跟皮鞋。極靜的空氣中微微傳來凌亂的血腥感,與野草和樹林格格不入的東西。在她指著的點上,也就是花貓離開的地方,是一隻安靜到慘白的腳,壓著幾根倒伏的草莖,身體的剩餘部位在草叢深處,隔著草的縫隙,看到被殺的人呈現匪夷所思的姿勢,既不像是在睡覺,也不像是在運動。那是一個人被拋向空中,隨後由死神的照相機按下快門,卡嚓一聲,一個可怕的定格。
好日子也像一口井,有時候運氣不好,掉進去,再好的天氣都會成為一個噩夢。這是咖啡女孩說的。
她臉色煞白地退到樹林裡,抓住自己的頭髮蹲在地上。我用她的手機打110報警,聲音很鈍。在等待警車到來的十幾分鐘裡,我們默然無語,一起抽煙,抽完了把煙蒂掐滅,塞進了我的口袋裡——免得誤導了警察,也給自己省點麻煩。
五月末我忽然變成了學校的紅人,先是保衛科幹部把我叫去瞭解情況,接著,消息走漏出來,有很多人來找我,問我關於兇殺案的事。寢室成了信訪辦,認識不認識的人都走進來,問一通之後便又消失掉,有些沉痛,有些狗仔,有些非常專業地指出連環殺人案再度出現,因為死者同樣是被鈍器擊中後腦,其作案模式與五月初發生在女生宿舍的那起案子非常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