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節
「小白在哪裡!」
「我對你的評價很高,你很有變態的潛質,對危險似乎天生就有一種感知能力。那天晚上我跟在你後面,後來去新村裡找你,你都發現我了。說起來,我對你印象深刻,我跟著你在學校外面繞了八圈。」
「想殺我?」
「不不,我只對女的感興趣。我是聽說了工學院有人被錘殺,晚上過去玩玩,沒想到遇到你在街上走。但我要的人不是你,是那個女學生。」他笑了笑,說,「媽的,掏錘子的時候把鋼蹦帶出來了,被你聽到了。太失敗了。」
「明白了。」我說,「後來你還來找過我。」
「來過好幾次。」他說,「這麼做挺冒險的,我只是想找到那個女學生。」
「你在屋子裡剪過指甲?」
「是的。」
「後來為什麼不來呢?我一直在屋子裡等你。」
「後來我不是去殺師範學院那個女生了嗎?」
拆遷隊的腳步聲從樓梯口傳來。聽到有人喊:「這兒有一個。」樓下的拾荒人發出一陣慘叫。斜眼的眼珠又回到了中間位置,「來找我吧。你可能要用很長時間才能搞清我是誰。」
我說:「好吧,小變態。操你媽,小白在哪裡?」
「就在你身邊。再見。」
樓下傳來雜沓的腳步聲,很多人衝了上來,斜眼消失在門縫處。我走到窗口,拉開髒兮兮的窗簾,讓陽光照進來。從這裡看不到外面的風景,我推開窗,向樓下張望,外面仍然是廢墟,但和我剛才所見的似乎有一點不同,具體不同在哪裡,我卻說不上來了。我想這最後的三十秒時間,我還有機會從窗台爬出去,沿著落水管往下走。我可能會摔死,也可能逃過一頓暴打,但我只有三十秒的時間,不會更多了。
我離開了窗台,回到屋子中間,蹲下,撕開一個黑色的塑料袋。窗外的陽光照著我的手,陽光中的灰塵浮動,每一粒都是如此的清晰,像是一個獨立宇宙中的星球。我聽到了撞擊的巨響中夾雜著輕微的嘲笑聲,善意而悲傷,有什麼東西穿過了灰塵的星雲,向著廢墟之上淡薄的天空中走去。
在開始的地方結束
二一年六月,我,夏小凡,以一個畢業了的大學生的身份被有關部門押上汽車,遣送回我的原籍麥鄉。因為我在T市沒有辦理任何暫住證明,而我本人的學生證也於畢業那天作廢了,學校不會再來保我。我對他們說,我能找到其他人來保,但他們微笑著告訴我,先回麥鄉再說,那兒有一個收容所等著我,我會住在那裡,然後等著別人出錢贖我出來。這是一個固定的流程,非常簡單,按手續辦就可以,不會有人打我,也不會有人為難我,前提是我要老老實實、盡快找人來贖。
後來我搞明白了,被遣返回麥鄉,並非因為我是麥鄉人,這不是一次定向的返鄉旅遊,而是因為T市的收容中轉站就設立在麥鄉。我被押上了一輛破舊的大巴,沿著公路向西駛去。同車有很多人,老老少少,甚至包括孕婦。沒有人說話,沒有人要求喝水,沒有人想到要上廁所。
沿途的景色既熟悉又陌生,河灘和農田,撈沙的碼頭,水泥廠,農村常見的小樓房。黃昏時,車子進入麥鄉地界,看到有人在燒麥秸,星星點點的火光鋪滿了大地。公路顛簸起來,燒麥秸的煙霧很重,大巴像是駛入了雲中,很久很久,外面什麼都看不清,只有隱約的火光。
天快要黑時,大巴駛入了麥鄉市的郊區,但它並沒有進入市區,而是拐入了一條很窄的水泥路,兩旁是高大的加拿大一枝黃花,在六月里長得茁壯而茂密,覆蓋了所有可能的空間。T市的收容中轉站就在這條路的盡頭,大巴駛入一扇大鐵門,圍牆裡面是一幢白色的房子,有點像教學樓的樣子。一盞射燈忽然亮起,照著大巴,在幾個人的指揮下,我們有序地走下車,到管理處去登記。
「這裡有沒有一個斜眼的年輕人?有沒有一個少了四根手指的傢伙?」我問管理處的人。他沒有回答我。我走出管理處時,看到連片的加拿大一枝黃花,已經佔據了牆頭和屋頂。這確實是我曾經熟悉的風景,並且在這個場合下看來更為酷烈了。我又回到了麥鄉。
我對咖啡女孩講的最後一個故事就是關於麥鄉的。
很多年以前我生活在麥鄉,那時候它是縣城,到一九九七年才變成縣級市。和所有的縣城一樣,沒什麼特別可以描述的,我的理想也和同齡人一樣,初中升入高中,高中能考上T市的大學就算不錯了。那是九年代。盜版CD賣三十塊錢一張的年月。
我父親是麥鄉一家農機廠的廠長,當地為數不多的國有企業之一。這在麥鄉算得上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了。
我很早就認識小白,她和我一個學校,比我低一屆。她長得很美,擁有D罩杯的胸圍,當然那是後來的事情了,中學的時候她還沒那麼出挑。她的父親是農機廠的工人,大家都叫他老白。他們家和我家住在一棟樓裡,農機廠分配的房子。那棟樓裡的人對我都很客氣,包括白家的人。
老白很沉默,老白的老婆也差不多,都是那種沒什麼本事但比較厚道的人。我對老白的印象很好。最初我父親在廠裡管行政,負責分配房子,這是個得罪人的活,十歲那年我記得有一群人衝進我家,把我父親的腦袋按在抽水馬桶裡,要他分房子。當時是老白把我父親從馬桶裡拽了出來,喝退了那些人。也因為這件事,我父親對老白不薄,一直比較照顧他。
我母親在縣醫院做醫生,有頭疼病,老白曾經給她搞來一些據說是很名貴的中草藥,儘管我那位學西醫的母親對中藥不屑一顧,但還是回贈了他們家好多東西。後來我聽說,父親給老白換了一個比較舒服的崗位。
我很喜歡小白,人們都知道白家有一個美麗的女兒,性格溫柔,非常懂事。後來到了初中時,她漸漸地顯露出了一些缺點,她身材不太高,腿短了點,胸圍卻比一般女孩更為可觀。我母親曾經說過,這姑娘的臉遺傳了她的父親,身材卻遺傳了母親的,有點可惜了。但我依然喜歡她,我經常去她家裡玩,也曾經約她去釣魚,去看電影。當時鄰居說,看,夏家的兒子和自家的女兒早戀了。
我們都沒什麼朋友,這樣挺好的。我吻過她,僅僅是吻過。那是高一的時候。
我十六歲那年,農機廠瀕臨倒閉,很多工人下崗。那幾年麥鄉的諸多企業都陷入了類似的困境,廠長在賣廠,工人在賣血。我父親的情況,當時我不是很清楚,後來知道他也在幹著相同的事情。我們家搬到了新房子裡,我穿上了嶄新的耐克鞋,有名牌山地自行車,擁有一台眾人羨慕的niscman。
那年小白的母親遭遇車禍,她死得很慘,被汽車拖行了很遠,遠得你難以想像的距離。肇事車輛逃之夭夭,三天後被抓獲,是一輛貨運卡車,已近報廢的貨色。司機一貧如洗,雙眼血紅,除了賠一條命給白家,再也沒有別的辦法。
那階段我曾經陪著小白散心,她從那時候開始就喊我「夏大哥」,一直喊到大學。
不久以後。農機廠開始編制下崗職工名單,拿很少的下崗補貼遣散回家。經歷過那個時期的人都知道是怎麼回事。我記得老白曾經到我家來過一次,拎著當年秋天新上市的大閘蟹和一瓶五糧液,一份大禮。老白求我父親不要讓他下崗。
我父親答應了。
但是翌年元旦老白仍然出現在下崗職工的名單上,我不知道父親何以如此絕情,後來他們告訴我,農機廠其實已在籌備著破產,所有的職工都要下崗,誰先誰後根本就是無所謂的事情。他們告訴我:「你爹就是個混蛋。像你爹這樣的個個都是混蛋。」
我當然知道。
我還和小白見面,見面也談到老白下崗的事情,她從不埋怨我父親。她身上有一種很奇怪的品質,絕少會讓她去埋怨別人。她問我考哪所大學,我說憑我的爛成績,大概只能考考大專了。她說:「你考什麼學校我就考什麼學校。以後還能常見面。」
那年春節,我父親大年初一在廠裡值班。當時工廠停下,廠裡沒有人,我父親獨自在辦公室看過期的報紙。老白走了進來,他用一個痰盂套住了我父親的頭,用一把剔骨刀在他胸口紮了六刀。血濺得到處都是。行兇之後,他反穿著棉衣走出廠門。
他回到了家裡。幾乎是同時,廠裡的門衛發現了我父親的屍體,第一個電話是報警,第二個電話打到了我家。門衛不是心理醫生,他很直截了當地告訴我母親:「夏廠長被人殺了。」講完又添了一句,「老天有眼啊。」
很久以來,我一直無法理解老白。為什麼他要行兇殺人?下崗已成事實,殺人並不能改變什麼。但這個問題不如另一個問題更為費解:為什麼他要把一個痰盂套在我父親頭上?
是為了阻止我父親叫喊?
是為了讓我父親無法辨清方向?
是為了當年他把我父親從抽水馬桶裡拽出來?
無從考證。
老白成了英雄;我父親因為被殺而獲得了一筆保險賠償,夠我讀完大學;我母親於兩年後改嫁;我於一九九八年考取T市工學院,一九九九年的秋天,我在學校裡詫異地看到了小白,我們相對無語。
那個殺人之夜,我母親接到電話並癱倒在沙發上的時候,我猶不知事情的原委,只感到一陣寒意,預感到出了大事。這時有人敲門。我去開門,小白站在門口。
她告訴我:「我爸爸把你爸爸殺了,剛才他跳樓自殺了。」
這是我對咖啡女孩講的最後一個故事。現在我回到了麥鄉,我不知道她在哪裡,我答應了要去找她,恐怕很難完成這個任務了。這個故事我對她說用一刻鐘的時間可以講完,事實上我講了很久很久,那天我從醫院把她送到火車站,整個路上我就在講這個故事,現在它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