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節
此刻集市上人聲鼎沸,多是些購買紀念品的遊人。陳超穿過人群,來到一處出售紙錢的攤點。
「冬至就要到了,」攤主一邊用銀色的紙疊成元寶形狀,一邊熱情地招呼著,「先人們也要添些衣裳。」在許多人眼中,另一個世界的主要貨幣依然是銀元寶。
陳超一時衝動,買下了一沓紙錢。其實他並不相信這些,但是他母親相信。她每年都要給他過世的父親燒紙,特別是在冬至和清明之類的節氣。
回到客房,陳超拿了幾本這次一併帶來的書,去了游泳館。
游泳館有一面巨大的落地窗,泳者可以在盡情暢遊的同時享受窗外的湖光山色。暢快地游過一陣之後,陳超來到池邊一張躺椅邊,舒舒服服地躺下,開始閱讀。
也許是拜在外灘公園學習英語的經歷所賜,陳超可以在嘈雜的環境下集中精神閱讀。不過當年在外灘,干擾他的僅僅是眼前的風景;而如今除了窗外的秀麗山水,還有泳池內外姑娘們的嬉笑聲。雖然此刻他正手捧儒家經典,目光卻會不由自主地投向那些活力無限的潔白軀體。孔子曰:「非禮勿視。」這可真是絕妙的諷刺。
管他「禮」不「禮」的呢,陳超感覺這樣的環境至少讓閱讀變得不那麼乏味了。他那已經過世的父親稱得上是一位新式儒生,而儒家思想在中國人的日常生活中也依然具有深刻影響。之前享用那桌大補宴時,席間「孔子曰」便不絕於耳。不過陳超並未系統學習過儒家思想,因為這派學說在他的學生時代幾乎是被排除在課堂之外的。他後悔當年沒能多跟父親說說話。老人過世得早,都沒來得及將畢生所學的儒家經典傳授給自己的兒子。
陳超掏出筆記本,之前做的一些功課好像與儒家的「禮」有些淵源。在孔子看來,「禮」無時無處不在。所謂「克己復禮為仁」,只要人們都能按照古「禮」行事,一切都會變得和諧。不過,雖說幾乎每件事都有相應的「禮」,但陳超卻從未聽說有關於愛情的「禮」。
陳超把帶來的書翻了一個遍,卻毫無收穫。儒家的至聖先師們似乎完全無視愛情。
隨後他將搜索範圍擴大到「婚禮」。在古代中國,由於婚姻都是父母包辦,男女雙方婚前甚至對彼此一無所知,所以「婚禮」這個詞與愛情之間關係並不大。但這次他多少還是找到了一些描述「婚禮之禮」的文字。
在儒家經典《禮記》中,有這樣一段關於婚禮的描述:
昏禮者,將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廟,而下以繼後世也,故君子重之。是以昏禮納采、問名、納吉、納徵、請期,皆主人筵幾於廟,而拜迎於門外,入揖讓而升,聽命於廟,所以敬慎重正昏禮也。
也就是說,男人和女人直到婚禮那天才能見面。婚姻大事都是父母說了算,目的在於延續香火,與愛情無關。
在《孟子》中有這樣一段話,將青年男女自由戀愛視做罪過:
丈夫生而願為之有室,女子生而願為之有家;父母之心,人皆有之;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鑽穴隙相窺,逾牆相從,則父母國人皆賤之。
而這所謂「鑽穴」、「逾牆」,後來卻成了青年男女約會的代名詞。
想到這裡,陳超合上書,試著閉眼回憶剛剛讀過的內容。包辦婚姻更符合以家庭為核心社會體系的要求,因為自由戀愛對於父母的權威來說是一種挑戰甚至削弱。
「請問我可以坐在這裡嗎?」
來者是一位少婦。「哦,可以的,」陳超指了指旁邊的躺椅,說道,「請坐。」
少婦在靠近陳超的椅子上躺了下來。這是一位三十出頭風姿綽約的女子,櫻桃小口,面容姣好,一頭卷髮透著魅惑。她身穿泳裝,外面套一件薄如輕紗的罩衫,一雙美腿若隱若現。她手上也拿著一本書。
「在這兒讀書蠻舒服的。」少婦把雙腿交叉在一起,然後點燃了一支香煙。
陳超並不想說話。不過身邊有這樣一位美女同自己一起閱讀也不是什麼壞事,於是他禮貌地對少婦笑了笑。
「前兩天我在餐廳看見你來著,吃得不錯嘛。」少婦說道。
「對不起,我想不起當時是否見過你。」
「哦,當時我坐在大廳,能透過窗戶看到你。當時好像那些人都在向你敬酒,你是個成功人士吧?」
「不是。」
「那就是大款嘍?」
陳超再次笑而不語。她肯定想不到他是個警察,而且還是個躲到這裡寫文學論文的警察。他明白,在這種場合沒必要暴露自己的身份。
可是這個女人是幹什麼的呢?美貌女子,孤身一人住在這價格昂貴的度假村。陳超發現自己又開始用警察的思維方式考慮問題了。作為一個隱姓埋名來度假的遊客,何必在意別人的事?
「你在讀什麼書?」少婦問道。
「一本儒家經典。」
「有意思,」少婦看了一眼泳池裡那些年輕姑娘,說道,「在這秀色可餐的地方讀儒家經典。」
陳超聽得出對方話裡有話。孔子說得好:應好德如好色,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
少婦也開始了她自己的閱讀。陽光下,她烏黑的秀髮閃著健康的光澤,同樣烏黑的眸子讓人不禁想起古典愛情故事中常說的「款款秋波」。腳踝繫著一條由紅色絲帶和銀鈴編成的腳鏈,無形中平添了她雙腿的美感。女人的美腿的確會讓男人心猿意馬。
回過神來,陳超暗暗地責備自己,他甚至有些後悔來度假了。家中那駭人的精神狀態可能只是咖啡過量的副作用,也許自己太神經過敏了。既然自己已經恢復正常,為什麼還要在這度假村裡荒廢時光呢?城裡正被連環殺人案鬧得沸沸揚揚,他作為一名警官,卻在這數百里之外的泳池邊一邊悠閒地讀書一邊胡思亂想。
至少也應該好好寫寫論文吧。於是他翻開筆記本,把一些閱讀心得記上去。
在傳統的中國社會裡,包辦婚姻制度可以說是自由戀愛的死敵。那為什麼古人還會創作出那麼多浪漫愛情故事呢?雖說陳超只分析了其中兩三部作品,但同類作品還有成千上萬部。此類作品的發行和流傳,明顯是對包辦婚姻制度的挑戰,應該是不被容忍的……
這時,有人走過來打斷了陳超的思路。是一位侍者,端著一瓶冰鎮的紅酒。想必他認出了陳超就是餐廳包間裡裴經理招待的貴賓。
陳超心想,莫非這是度假村的例行服務?
「我可沒帶招待券啊。」
「別擔心,先生,請您儘管享用。」侍者說完,將裝著酒的冰籃放下,為他倒了一杯酒。
陳超示意他給旁邊的少婦也倒一杯。
「你一定是個人物。」少婦抿了一口酒說道。
「應該說是『獨在異鄉為異客』吧。」陳超引了一句唐詩作答。
「好吧,我也是,我丈夫出差去談生意了,」少婦把雙臂支在了桌子上,隱約露出迷人的乳溝,「所以我就孤苦伶仃地到這兒來了。『早知潮有信,嫁與弄潮兒。』」
她引的是唐代詩人李益《江南曲》的後兩句,陳超清楚記得這首詩的前兩句是「嫁得瞿塘賈,朝朝誤妾期」。少婦的這番聰明的自述使他備感驚訝。原來這是一位孤獨的女子,丈夫腰纏萬貫卻忙得神龍見首不見尾,只留她一人顧影自憐。
「嫁給『弄潮兒』的話,你就住不起這麼精緻高檔的度假村了。」陳超說道。
「話是沒錯,但是這樣的生活就快樂嗎?」少婦說道,「我叫姍姍,在上海師範大學教授婦女問題研究課程。」
「很高興認識你。我叫陳超,在上海大學讀函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