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哦,我從沒見過這麼慈祥、無暇的白骨。」仲雪怔怔地說。
你母親去年離開人間,無杜告訴他,屍骨埋在海岬下。一年後拾出骨頭,用海水洗去皮肉,骨頭燒成灰。全灑入海洋,才算真正死去,「安眠海底,每個黎明,和歷代女巫一起,將沉入冥府的太陽神送回人間。」
所以參見母親,其實就是觀看這一儀式。
仲雪大張著嘴——一個真相,就這麼簡單而硬邦邦地砸了過來,像一個被禿鷲扔向光溜溜石頭的烏龜,好砸開烏龜的殼吃掉裡邊的肉,而這光溜溜的石頭就是仲雪的頭。
「不可思議的越國!」
第二集 夏之篇·鯨波
這種未知是我最憎恨的。
——梅爾維爾《白鯨》
護法不是想當就能當上的!
來自吳國的「庸俗財主」仲雪前往會稽山拜見越國神巫。
太陽雨輕擊老樟樹,遠播墨綠的香氛,送至夾竹桃和幼松環繞的海灘,激盪的海,猶如獅吼。一群孩子在采野菜,追逐嬉鬧,像小鳥一樣相互投食飽脹的桑葚,他們好奇地看仲雪走過:鬆鬆垮垮地斜系披風,襯衣微微敞懷,既清爽又保持著不常見的禮儀——他們卻是小野人啊!頭髮亂糟糟,衣裳也破破爛爛,一下追上仲雪,塞給他滿滿一大把蛇莓和桑葚,又一下哄笑跑開。桑葚汁染透了袖口,令仲雪有些慌亂……他六歲時,在貴族學宮學習算術的同學經常憋起怪口音,朝他砸桑葚,「小越國佬,還不跟姆媽一起去賣藝!」紫黑的桑葚為白色制服留下斑斑痕跡。他哭著問哥哥,「媽媽去了哪裡?為什麼我身邊只有保姆和師傅?」哥哥只是恨恨地咬牙:「別理他們!」他們無法理解母親拋家棄子去流浪,那時,哥哥承受的蔑視不會比他少吧?現在,越國孩子送給他的滿手桑葚,宛如遲來的柔聲問候……
父親是吳國大夫,母親是越國女巫,自己算得上在楚國長大,仲雪是二十五個世紀之前東海之波的使臣,血液充滿大海與大地、東方與南方的衝撞。他對越國有天馬騰空的好感,雖然好感非常脆弱,猶如雲層偶爾飄散,從高空投下的一束灼熱陽光;但無論光照多麼短暫,蟬鳴也會頓時噪起。
仲雪打算告訴神巫:接受會稽山護法的職位,繼承母親的大女巫事業,外殺妖魔邪道,內鎮心中動搖!
他有一種模糊的期待,為吳越兩國做一些事情,是否有效,他不知道。古人的青春期很短,並不是容顏易老,而是童年與成年的銜接過於緊密,尤其貴族少年:十五歲、或是二十歲,當父親為他戴上成人的帽子,他就開始為個人、家族與國家的命運搏擊……在大禹陵等待神巫,仲雪撫摩一座巨大的白色骨架,「這是什麼呢?」他想,潔白冷硬的骨感令他內心平靜。這時神巫無杜來了,老人告訴他:「你要當上護法,必須獻祭一頭鯨魚。你摸的這座鯨骨,就是你母親年輕時捕來的。」
「捕鯨?」仲雪大感意外,「我除了一頭死掉的鯨魚,還能獲得什麼?」
「你連鯨魚都打不到,卻在考慮打死它之後做什麼。」神巫連嘲笑都充滿哲理。
第二集 夏之篇·鯨波 第一節 獵鯨第一步:必須召集勇士
即使是越人這樣的海上民族,近三十年來也沒再獵過鯨了。
「你找十四個幫手,其中兩名巫師:一名在岸上向『海神』日夜祈禱,另一名操縱『船靈』,其餘跟你駕獨木舟出海獵鯨。」神巫簡短地說,結束了接見。
下山的心情充滿懊喪,仲雪轉進木客山神殿——會稽山麓擁有眾多美景和靈地,這座小神廟是最不起眼的一個:石階小道漫長得讓人發狂,古樹蔽天而格外陰冷,層層疊疊幾十座木門,是一代代伐木苦工為悼念先人和工友而造的,宛如一道又一道關卡直通冥界。一座小小茅鋪竹樓就算神殿,前廳陳列伐木工的守護神(被蟲蛀得一個洞一個洞的一片長木板,就算「神主」,代替被祭祀的神靈用古怪方式供奉著),後屋就是居所,只住一個留守學徒——這學徒是仲雪在越國遇見的第一個怪人——高高瘦瘦的阿堪正翻動無數竹片木板,就像從團團荷葉間浮現的幽靈。
「二十七個不堪重用的人!」仲雪喊他的外號,「曬好木板又要寫『鬼畫符』去行騙嗎?」
「丟了雙龍佩的庸俗財主,」阿堪也認真回應,「我正烘烤竹簡,準備記錄一個漫長傳說。」
「沒想到你還有高雅興致,又想編造怎樣的謊言?」
「海霧、瀑布、古樹、山民、被稱為庸俗財主的貴族少年,可視為另一個騙子的神官學徒,由鏡面到另一面的軼事……二十年後,各國使者將來會稽山抄寫我的長卷,把八十萬眾神的漫長戰事稱作《不堪抄》。」
仲雪被盛大的幻想所鎮住了……「聽起來就不堪入目。」但這嘲弄充滿了憐惜。
阿堪不在意地一笑,忽然湊上前,仲雪從沒見過比他更熠熠發光的雙眼,「喂喂,不要突然挨這麼近,你的眼珠又瘋狂又雪亮,可真嚇人!」
「你路上撞見衰神了?」阿堪扯開仲雪的臉蛋,「為什麼我看到你的鼻尖寫滿『放棄放棄放棄放棄』?」
「不,只是被一頭鯨魚擋住前路。」仲雪一直想阿堪是怎樣的存在呢?朋友、對手、精神導師、混吃等死的部下?從沒有溢美之辭,只有真實冷酷的反映,阿堪就像他的影子。
「原來是這樣!」聽了捕鯨的煩惱,親切的阿堪為仲雪出主意,「你必須招募勇士。」
第二天一整天,沒有一個人前來。
仲雪坐在紫籐花下,心情和夏蟲喁喁般紛亂。阿堪仍滿不在乎地曬竹簡,不時給他一個安慰的微笑:「別急。越國山多水長,勇士們要走很遠的路才能趕到。」
「難道勇士們都像你一樣是路癡嗎?」仲雪在陽光與樹蔭下來回走動,就像剛被投入酒汁的楊梅一樣不安,我正在做的是我所想要的嗎?他瞇起眼,看那遠山,陽光從雲端之上投下巨大光斑,光與影在山坡與山坳之間漫遊,帶來晴空的轟響……
第三天一早,「勇士們」終於到了!
高高矮矮的男人,陸續來到不堪重負的神殿前,排成一列,等待檢閱。阿堪一一指點有為青年:「這是『大浦』、『小浦』、『上島』、『下島』……『紅汀』。」
「你認為我能一口氣記住他們名字嗎?」
「驕傲的財主!要知道你在越國,大家都住水邊(名字當然沾著水滴)。」
「連你自己都分不清他們誰是誰!」
「我熱愛家鄉,人人與我親如手足,這些棺材鋪的俊俏工匠,他們每個人的眼淚,都令我悲傷。」阿堪深情地爭辯,身為候補低級神官,他找來的幫手當然也是窮鬼……大家都受不了他的演講而四散,「快回來,大浦!」阿堪朝走開的男孩喊,男孩回過頭說:「我是紅汀。」
「越國男兒啊,潛藏的蛟龍,且看我龍頜取珠……」一位殘疾老人引吭高歌,也來投靠捕鯨隊,他腿腳癱瘓。骨頭嶙峋地坐在木頭矮車上,兩手支撐兩根竹棒,像划船般行走。他朝仲雪施禮,「人不分老幼貴賤,各有優點,如同沉睡蛟龍的口中明珠,就看你如何發掘。」
「您看起來就像是特地來說名言警句嚇唬人的。」仲雪按下內心的疑惑和煩躁,用上等人的尊重他人姿態發問,「請問老謀士……」
「他是會稽山下的雜耍人,諢號『綠萍』,在驛站為人唱歌解悶;」蹲在一旁的紅汀插嘴,紅汀本人就在驛站幫廚,「像浮萍一樣隨意飄蕩,天黑偷廚房飯菜,天亮偷客人乾糧。」
「嘻嘻阿弟……口下留情,龍擱淺灘沒奈何嘛。」綠萍訕笑。
「好極了,紅汀對綠萍,你們的人生很對稱。」仲雪深感失望,來到他跟前的全是一群幫閒或是無所事事的流氓,難道他只配招募殘次品嗎?氣貫長虹的大英雄在哪裡?如同天狼星般的英武俊傑為什麼還不現身?仲雪暗暗生氣,全然忘了自己不過是一個突然出現在越國群山之間的異鄉人,人們對他無從判斷,也無法理解他的理想抱負……他開始分發一份份荷葉包雞肉蒸飯,感謝他們的到來,打發他們趁早滾蛋。
應募者橫七豎八,歪靠在開敗的紫籐花下,接過飯團的動作也緩慢而輕蔑。仲雪要過上幾個月才能知曉——這些地位卑賤的越人,聽從內心對冒險與功名的渴望,逃離平庸乏味的日常生活。抵抗親友工頭的不解和嘲諷,走上幾十里山路或是劃上一夜的航船,才來到破山廟,面對一個瞧不起他們的招募者,他們感受到的失望一點也不比仲雪少。
大浦和小浦是一對兄弟,大浦面頰有被飛屑擊傷的疤痕,一望即知是伐木工;小浦看起來不滿十三歲,卻少有地冷靜;他們沒接免費午餐,無禮地直視仲雪。仲雪知道越國人沒什麼君臣概念,一被教訓就會反駁「那有什麼關係?」他們是只知道母親,不在乎父親的民族,家族、國家並不像中原諸國或南蠻楚國由父系勢力捏合成——他們是為了時髦才勉強接受等級秩序的。無禮的炯炯目光就像四枚利劍,擊穿了仲雪的昏聵。
「如果人們知道仲雪連我這廢人都招攬,比我厲害的人一定會蜂擁而至。」綠萍乾笑,他毫不羞愧地吃起飯來,米粒沾在品遍世態炎涼的癟嘴邊。
「如果人們知道我們招攬你這樣的小偷,他們會唾棄我們而去。」阿堪淡然地說。
第二集 夏之篇·鯨波 第二節 獵鯨第二步:必須召集可怕的勇士
小浦舞動手臂,堅定地發出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