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節
林國中養著一隻黃褐色的母貓。
剛來的時候,母貓只有巴掌大,後來被林國中頓頓用小鯽魚一喂,就從巴掌大長到了腳板大,繼而長到了兩隻腳板大,如此一路順風地生長,終於長到成了一隻肥胖的大貓。
大貓很快又下了一窩小貓。
林國中反正是一個人住,對於多出來的三隻小貓同樣喜愛,四隻貓天天在窗台上曬太陽,只要林國中一下班,四隻貓便排著整齊的隊伍跑出來迎接。三隻小貓和它們的媽媽一樣喜歡吃魚,不僅如此,自從林國中偶爾在家裡放了一首《東風破》之後,這幾隻小貓便迷上了這首曲子,一聽到《東風破》的音樂聲就開始圍著尾巴轉圈,常常逗得林國中哈哈大笑。
林國中是真的喜歡貓,他自己過得很節省,但是給貓買玩具和食物從來不摳門。要不是後來那場災難,林國中和他的貓,大概會一直這麼過下去,他大概會給它們養育後代的後代,並且給每一隻貓養老送終。
後來城裡爆發了一場瘟疫。當然現在已經不稱為瘟疫了,改稱為傳染病,但實際上就是瘟疫,傳染上的人身體上都長出淡黃色的條紋,看起來就好像是貓的毛皮一般。
和往常一樣,傳染病大規模爆發時,動物們就要遭殃了。所有的動物都遭到了冷酷的撲殺,街頭的流浪動物被公開屠殺,而家裡養著的寵物也難逃厄運,到處都有人把自己平時愛若珍寶的寵物扔掉或者活埋。
林國中起初並沒有想到要把自己的貓怎麼樣,他照樣每天給貓洗澡餵飯,放《東風破》給小貓跳舞。
但後來,形勢漸漸地嚴峻起來,單位裡出現了幾例病患,他所在的小區裡也發現了兩例疑似病例。空氣變得空前的緊張,對面樓裡有個人出於恐懼,親手把自己的愛犬從七樓扔了下樓,那狗當場身亡。
狗死的時候,林國中正好路過樓下,那狗就摔在他面前,他親眼目睹了一條命從生到死的全過程。
當時,他瞪大眼睛望著那條狗,眼睜睜看著它抽搐斷氣,然後抬頭望了望七樓——狗的主人也在朝下望著。林國中視力很好,對方雖然在七樓,他還是看見狗主人滿面的淚水。
林國中想到自己的貓,心中猛然一緊,也不由流下了淚水。
他悵然地回到家中,四隻貓迎上來,他一一撫摸著它們油光水滑的黃毛,歎了一口氣,又歎了一口氣。
他想起自己在鄉下的父母,每個月都等著自己寄錢回去。
他想起自己30多歲了還沒結婚。
他想起自己好不容易才提升了一級工資。
……
他想了很多很多,起初他還想到了四隻貓的種種可愛,到後來,他發現需要為自己考慮的更多,人的生活比貓更加豐富,他發現時間很緊,很快就要天黑了,很快又要天亮了,新的一天很快就要開始了,他必須在如此短暫的時間裡做出決定。
如此短暫的時間,考慮自己的事情都不夠,更不用說貓了。
雖然幾隻貓就活潑潑地在眼前轉悠叫喚,還用鬍子蹭他的腿,但他的眼裡耳裡都已經沒有貓了。
他的心裡也沒有貓了。
他狠狠地抽了好幾支煙後,心一橫,抄過一隻大蛇皮袋,把幾隻貓挨個拎了進去。三隻小貓傻乎乎的,被它拎進去的時候還舔它的手,樂呵呵地望著他。大貓沒那麼容易騙,疑惑地望著他,用爪子抵著他的胳膊不肯進袋子。
「乖,進去吧。」他柔聲道。
大貓在這熟悉的聲音面前徹底喪失了防衛之心,喵嗚一聲,心甘情願地鑽進了蛇皮袋中。
四隻貓裝在袋子裡,輕飄飄地;四隻貓活潑地動彈著,沉甸甸地。
林國中單手提著蛇皮袋,另一隻拿了瓶白酒,擰開蓋子喝了小半瓶,又蓋上,放在口袋裡,邁開大步就出了門。
他走到樹林裡,把蛇皮袋放下,貓們在袋子裡鑽來鑽去,嬌滴滴地喊著他。他埋頭用樹枝挖了個大坑,把袋子放進去,剛往坑裡潑了兩把土,忽然覺得心裡很難受,又把袋子拿了出來。
他還是下不了手。
想了想,重新拎上袋子,坐了幾站路的汽車,上了火車。
火車開動後,他把幾隻貓都放了出來。因為流行病的緣故,車廂裡空蕩蕩的,只有他和幾隻貓。貓們愉快地在車廂裡溜躂著,火車上的喇叭湊巧放的是《東風破》,三隻小貓跳起舞來。
火車恰好經過那片森林。
據說那是一片古老的森林,鐵軌是森林中唯一的人跡,在長達7公里的森林中,始終沒有一個小站。
據說任何人或者動物都沒法在這片汪洋般的森林裡找到出路,即使沿著鐵軌行進也不行,這森林天然就具有讓生物迷失的本領。
《東風破》的歌聲唱到最慷慨處。
小貓的舞蹈跳到最活潑處。
大貓的笑容到達最得意處。
林國中的煙抽到最濃郁處。
他忽然把煙頭一扔,掏出酒瓶,一口氣喝了個底朝天。然後行雲流水地抓過三隻小貓,一連串地扔出了窗口。
因為行動迅速,大貓完全沒有反應過來,小貓也沒有反應過來,被扔出窗外的小貓,甚至在空中還出於慣性划動四肢配合著《東風破》的音樂聲起舞。
火車風馳電掣地閃過。
三隻小貓的影子風馳電掣地消失。
大貓回過神來,朝窗口猛撲過去,卻被林國中一把揪住了脖子上的毛。
林國中到此時已經醉了,醉了的他不再考慮那麼多現實的問題,他滿腦子只想著他的貓,他的貓多麼可愛。他模模糊糊覺得自己做了錯事,他想抓住最後屬於他的一個生物,於是他抓住了大貓。
大貓掙扎了許久,但始終抵不過一個醉漢的蠻力。
火車去了又回來,再次經過森林時,大貓癡癡地望著窗外,林國中也癡癡地望著窗外,一人一貓眼中只看到蒼茫的森林,沒有小貓的影子。
後來,林國中酒醒了,和大貓四目相對,大貓水汪汪的淚眼讓他別開了腦袋。
他沒再對大貓下手。
這場流行病很快就過去了。動物們又有了出門的權利。
大貓每天都出門遊蕩,四處淒厲地哀號,很早就出門,很晚才回家。林國中在門上挖了個小洞,方便大貓出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