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5節
讓我感覺驚訝的,其實並不是他外貌上的些許改變,而是他的眼神。對於他,我自問非常熟悉,人的樣子可以變化,但從眼睛中流露的那種目光,卻很難改變。我感覺他的眼神變了,夾雜著一種我無法理解的東西,我說不清楚究竟是什麼。
不過,當我們面對面坐下來的時候,我可以感受到他彷彿波瀾不驚的目光裡,多了一絲溫度。我沒有急著問他,這段時間裡經歷了些什麼,他既然回來了,以後有的是時間說這些。
「還好嗎?」小鬍子慢慢的點了一支煙,這又讓我有點意外,過去他偶爾會抽煙,但並沒有煙癮。但這時候,他抽煙的動作雖然緩慢卻很嫻熟,兩根夾煙的手指的指甲已經被熏黃了。
「都很好。」我笑了一下:「我結婚了。」
小鬍子夾煙的手頓了一下,儘管很短暫。他不再說話,彷彿在思考什麼,等到一支煙抽完,他又接著點了一支,對我說:「如果你有空的話,替我做件事吧。」
「你說。」我毫不猶豫的就答應下來,連他要我做什麼都沒有問。
「在這之前,我想和你聊聊,時間會比較長。」
「好,聊聊。」
其實這個時候,我已經非常確定自己之前的那種感覺了,小鬍子變了,他讓我感覺有一點陌生,這種陌生是透過一些東西感應出來的。
是什麼,讓他都變了?
他拿了幾瓶青稞酒,然後又給了我一個不太大的包,裡面裝著很多照片,還有幾個厚厚的本子。我隨便翻了幾張,這些東西應該是在旅途中拍攝和記錄的,我就覺得,他要跟我講講這三年裡的一些經歷。
然而我猜錯了,而且根本想像不到,這次聊天的切入點竟然是小鬍子過去的事情。我知道他幾乎沒有和任何人提及過去的事,所以我儘管和他很熟悉,卻總覺得他身上有點神秘。我很納悶,不知道他這個時候為什麼談起自己過去的事情,不過我沒有打斷他,兩個人喝著酒,開始了這次交談。
小鬍子大多數時間都是孤獨的,這樣的孤獨可能和外部原因有關,但更多的因素是他自己。他沉默著行走,就像行走在這個世界的另一面。他不希望別人瞭解自己,甚至有的事情,連他本人也不願想。只有在偶爾必須使用身份證的時候,他才會想起自己的名字,向騰霄。
他的母親,是個有主見的女人,有點潑辣,甚至說有點強勢。他的父親,寡言卻溫和,在他的印象裡,父親從來沒有因為任何事情和母親爭執過,無論母親如何霸道或者指責,父親總是淡淡的一笑,把一切都裝在這個淡淡的笑容裡。
一直到他長大了之後,才真正明白了父親的溫和與包容,這種溫和與包容讓很多女人沒有抗拒的能力。或許吧,如果不是父親的這種性格,他的母親當時可能就沒有足夠的勇氣和自己的家族徹底決裂。
他的父親是個踏實的人,很心疼妻子和兒子,盡自己最大的能力去呵護他們。他沒有多少朋友,沒有什麼嗜好,生活之餘,他的樂趣就是到後山一座不知道建於何年何月的小廟去,跟廟裡唯一的一個老和尚喝茶聊天。他經常帶著年幼的小鬍子一起去,讓兒子在自己的周圍玩耍。
小鬍子的童年比我幸福,快樂,至少我是這樣認為的,他有一個真正愛他的父親,這種愛足可以彌補清貧的生活。
但是這種幸福沒有持續下去,在他八歲那年,連著發生了兩件事。這兩件事從某種程度來說,影響了他的成長軌跡,甚至說影響了他的人生。
第二章 小鬍子的過去(二)
兩件事都給小鬍子留下了極深極深,乃至終身都無法抹去的印象,或者說,那是一種痛楚,很難承受的痛楚。
第一件事,父親死去了,他們家境不好,他的父親又不會經營或者謀生的手段,種一點薄田,到山裡採一些山貨度日。他的父親身體不是很好,做活的時候比較吃力,儘管他的母親曾經無數次斥責他,讓他不要做那麼多,但是父親總是淡淡的一笑,背起自己的背簍進山。
那個時候的小鬍子,是很渴望父親進山的,因為他知道,只要進山回來,父親一定會賣掉山貨,順便給他帶一些並不值錢的小玩意兒。幾塊水果糖,兩本小人書,所有孩子童年時候迷濛又七彩的夢,其實都是這樣編織的。
然而這一次,父親走了三天都沒有回來,小鬍子的母親急了,帶著小鬍子進山去找。最後,他們找到的是一具屍體。他的父親死了,是摔死的,從一處懸崖上失足掉了下來。
當時的小鬍子只有八歲,他甚至不能清楚的瞭解死亡究竟意味著什麼。但是他看到了父親身亡的地方,屍體已經完全摔的沒有人樣了,周圍的石頭上濺滿了凝固的鮮血,像一幅任何人都無法畫出的悲涼的畫。他忘記了流淚,直接衝到了父親身旁,當他緊緊抓住父親冰冷僵硬的手時,他知道了一件事,自己的爸爸死了,永遠都不會再活過來。
這是小鬍子第一次體會失去的痛苦,這種痛讓人無法接受承受,讓小鬍子有一種哭的將要窒息的可怕感覺。他痛恨這種感覺,他發誓永遠都不要再面對這樣的失去。
這件事對他的影響非常非常大,甚至連他的性格和成年之後的某些處事原則都受到了影響。他不輕易接納任何人,但一旦接納了對方,就證明把對方當做了自己生命裡無比重要的一部分。當面臨危險,兩個人裡必須死一個的時候,他寧可捨命去挽救對方。因為八歲時的那場經歷,讓他對失去無比的恐懼,他寧願死,也不要再經歷一次失去。
第二件事,在他父親死去了兩個月之後,他的姨媽出現了。
對於這個從來沒有見過面,甚至從來沒有聽父母提及過的姨媽,小鬍子一無所知。他只知道姨媽初來的一兩個月裡面,每天都是在痛哭中度過的,大聲的哭,小聲的哭,默默的哭。他的母親還沒有從失去丈夫的悲痛中掙扎出來,就又遇見了這樣的事,她什麼都做不成了。
在姨媽平靜之後,小鬍子終於知道發生在她身上的慘事,他知道自己的姨夫被人殺害了,自己的表弟不知所蹤。小鬍子當時雖然還很小,但他能夠體會到姨媽的心情。
因為在他看到自己父親的屍體時,心裡也是一樣的痛。
在小鬍子的印象裡,從小到大,他的姨媽從來沒有笑過,哪怕最淺最淡的一絲笑容都沒有,她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在自己的屋子裡呆呆的一坐就是一天,捏著一張照片,自己看,自己落淚。
那個時候的家境越發的差了,母親要下地去幹活,八九歲的小鬍子也來回的跑,但他並不是和其他孩子那樣胡亂跑著玩,他用彈弓打鳥,只是為了讓晚飯裡多一點點肉,他會把飯菜端到姨媽的房間裡。
煮熟的肉散發一點香味,姨媽把碗裡那丁點肉夾給小鬍子的時候,只有十歲的他緊抿著嘴巴朝後面退,說自己已經吃飽了。姨媽望著他,默默的把碗放下來,走到他跟前,用手在他腿彎那裡比劃著。
「你弟弟如果現在還活著,也有這麼高了……」
這樣的場景,不知道出現了多少次,每每說到這裡的時候,他就能察覺出姨媽眼神中那種默然卻又撕心裂肺的痛。
每次當他端著剩了大半碗飯的碗筷走出去時,身後的屋子裡就會傳出壓抑的哭聲,儘管已經過去兩年了,但這種哭聲仍然沒有消失。小鬍子知道姨媽可憐,也知道有些痛,可能是永遠都不會消除的。
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他心裡恨死了那些殺了姨夫,又搶走了表弟的人。他慢慢的走,回頭望著傳出哭聲的房間,自己對自己發誓,總有一天,他會清算一切。
不知道是不是家庭的接連變故讓他學會了一些東西,他比同齡人都成熟的多,穩重的多。他雖然和父親一樣少言寡語,但總是習慣在沉默中思考。他不願再有任何失去,他想好好的保護自己身邊的人。
懷著這種心態,他開始偷偷的溜到很遠的後山去,去找那個同樣孤獨怪異的老和尚。那真的是個怪人,但小鬍子知道,這個老和尚不簡單,雖然他的鬍鬚都雪白了,卻能一拳打斷一根胳膊粗的小樹。
說不清楚這個老和尚是念著和他父親的交情,還是確實對小鬍子這個人看重,總之對他很關照,教給他非常多的東西。小鬍子的性格堅毅,他一旦下定決心要做什麼事,就不惜為之付出任何代價,他覺得要耗費很長很長時間,才能讓自己變的很強,足以面對一切。
但是老和尚卻搖頭,他說不需要太長太長的時間,他只教到小鬍子二十歲。
「身上的功夫,從那裡都能學到,但有的道理,卻不是誰都能傳授給你的。」小鬍子喝了一口酒,說:「他所教會我的,其實只是一句話。」
那是小鬍子十幾歲的時候,老和尚和他的一次談話。因為在這時,小鬍子已經從母親那裡得到了一些關於家族的事,他的心緒受到很大的干擾,他不知道自己孤身一人該從何做起,又該如何去做。老和尚並不瞭解具體的細節,但他能察覺出小鬍子的不平靜。
他沒有長篇大論的敦敦教誨,只給小鬍子講了一個很簡單的故事,或者說,這並不算是故事,而是幾句話。
「佛心憐憫,魔心邪異,行善,為惡,皆出本心,以本心行事,救人,殺人,都是功德,都成正果。」
這是讓小鬍子銘記了半生的話。
又過了兩三年,小鬍子終於知道當初自己剛剛找到這裡的時候,老和尚說教他到二十歲的真正含義。因為在他二十歲時,老和尚圓寂了。跟著老和尚一起生活了幾年的老趙獨自離去,只剩下小鬍子一個人。
他開始了闖蕩,從這裡到了南京,他身手好,又善於用腦子,所以儘管勢單力薄,但根卻一點點的扎深了。也就是在這期間,他重新有了一種認識,他覺得自己要做的,不僅僅是找到我那麼簡單。因為只要銅牌大事件沒有完全終結,那麼這個家族後代的成員一直會無形中被席捲進去,他們逃脫不掉。
他是這麼想的,也是這麼做的,從這時候開始,他所有的努力都是為了達到這個目的,徹底終結大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