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9節
讓查文斌有些意外的是,牆壁上懸著一張太上老君的畫像,縱橫交織的蜘蛛網已經完全掩蓋了老君的鬍鬚,泛黃的紙張因為受潮,所以有些微微卷,看樣子這東西也有點年頭了。
不知是處於老君的畫像還是別的,查文斌從兜裡摸出了三根香,點燃之後插進了香爐之中,然後再轉身去看看狗爺的朋友。
另外一間屋子裡,一個滿面污垢的白髮老頭正倚在床上吃著狗爺給他喂的東西。因為吃的太急了,燙著了舌頭,白髮老頭一哆嗦,差點讓罐子裡頭的燙潑到狗爺手上。
狗爺罵道:「吃這麼快,趕著上路啊?大過年的,又沒人跟你搶,一輩子都是這個德行,活該你這副鳥樣子。」
在發白老頭的身邊,還有一個神情有些迷茫的孩子,不過八九歲的光景,身上穿著深藍色的棉襖,只是棉花胎都已經翻在外面,那張臉不知是因為髒還是因為凍的,都已經完全開裂,他的跟前有一個罐子,自己正在用髒兮兮的勺子攪動著。
那老頭和少年像是壓根沒有注意到這個陌生人,只顧著自己吃,或許是他們餓得太久了。狗爺見查文斌來了,想招呼他坐,卻尷尬的發現這個屋內連個落腳的地方都沒,只好撓撓頭說道:「他跟你一樣,過去也是個道士。」
那個白髮老頭微微停頓了一下,似乎想抬起頭來看看這個生人,可是他的眉頭只抬到一半便又垂了下去,接著便是繼續喝湯吃肉了。
狗爺好像已經習慣了,又指著那孩子說道:「這是他的孫兒,也是他的命根子。」那孩子抬起頭來,聽著這位狗爺在介紹自己。「他叫河圖,河圖快點叫聲查伯伯,一會兒吃完了,狗爺爺給你包紅包。」
只一眼,查文斌便覺得這孩子的雙眼晶瑩剔透,縱使這孩子身上的衣服有多邋遢,臉上有多髒,都擋不住他眸子裡射出的那股精光。
那孩子並沒有依照狗爺的意思喊,反而是轉過頭去看著那白髮老頭,那白髮老頭嘴裡還塞著食物,含糊不清地說道:「快吃!」,那孩子便低下頭繼續扒拉著罐子裡頭的東西,也不作聲。
狗爺罵道:「爺孫倆一個德行,你這老不死最好快點歸西,免得這小的跟著你受罪。」
那兒孫兩人正在悶頭吃喝之時,查文斌的眼睛一直盯著那個叫河圖的孩子,待他們吃完,狗爺又給那孩子包了個紅包。
狗爺有些憐惜地看著那孩子,摸著他的頭說:「拿著,只要狗爺爺還在,別人有的,你也有。」
「行了,老東西,我也該回去整桌酒菜了,今年有朋友陪著一起過。」他指著查文斌說道,然後便準備回家,這兩人到現在還沒吃過呢。
「咳、咳。」睡在床上的白髮老頭一陣猛咳,用沙啞的聲音說道:「老狗子,我怕今兒個晚上還得麻煩你一點事情。」
狗爺提著罐子蹬了一眼道:「就你屎尿事兒多,今晚是年三十,我不想在你找晦氣,吃完快點拉倒睡吧。」
白髮老頭看著他,欲言又止,靜想了片刻之後說道:「你還是來一趟吧。」
「不來,下這麼大雪的,凍死個人,來你這還不如去王寡婦家烤火。」說著,狗爺便拉著查文斌出了門,不料查文斌到門口的時候說了一句:「老前輩放心,十二點之前,我會來的。」
床上的老人身子一震,然後抬起那只跟老樹皮有的一拼的手摸著孫子的額頭,竟然笑了。
後來,聽河圖說,那是他第一次見到爺爺笑,也是最後一次。
剛才兩人留下的腳印,這會又被一層淺淺的雪給蓋上了,查文斌抬頭望著天空,那些雪花迎面飄到了他的臉上,再沒一會兒,連眼睛都給遮住了。
「你晚上來這裡幹嘛?不用管他,就這個臭脾氣,六十歲的人了,一點也不知道改,要不然也不會落到這般田地,哎。」狗爺有些無奈地搖搖頭,又拍了拍查文斌的肩頭示意他可以走了。
站在這個有些破落的院子裡,查文斌回頭瞧了一眼,淡淡說道:「今晚,他真的要走了。」
狗爺的身子一僵,在雪地裡矗立了好久好久。
第277章 道士命
這年夜飯,狗爺如同嚼蠟,喝了一口烈酒之後,說道:「一會兒還得去給弄口棺材,沒想到終究還是他先走一步。」
那白髮老人名叫童坤卜,人如其名,十歲那年便跟了別人學道,精通風水易經,也會超度做法,在過去是一個名氣不小的道士,與狗爺是同一年生。
狗爺自從那次約賭之後,家道開始一蹶不振。翌年,因為二老嚥不下心中那口氣,雙雙抑鬱而終。
那一年,狗爺家裡窮得連口薄皮棺材都買不起,過去往來的親戚都跟瘟神一樣的躲著狗爺,雙親的屍首在門板上直挺挺的躺了三天連根香都燒不起。
後來是坤卜替狗爺的雙親買了兩口棺材,又幫著做法超度下葬,為此狗爺就把他當做了自己的親兄弟。
狗爺是個浪蕩子,家道中落之後,便一人搬到了這個地方,也有人給他說媳婦,可是狗爺卻以女人是麻煩為由拒絕,並且一直單身至今。
坤卜學道到二十三歲開始自立門戶,其實也不算。在那個貧苦的年代,他的師傅已經沒有多餘的口糧再養一個徒弟,雖然坤卜資質頗高,但他也一樣面對肚子的問題。
從幫人算命取名開始起步,坤卜在幾年後名氣已經蓋過了他的師傅。可那時候,道士還不是一個職業,只能是一個身份,他跟查文斌一樣,沒有去過道觀,也算得上是一個野道士。坤卜大部分的時間也是在種地的時光中度過,道士只是他除去農民那身衣服之外的一個稱呼罷了。
坤卜的命運和查文斌有幾分相似,他也是從幫人收魂開始便走了下坡路,那次收魂聽狗爺講比查文斌救姑婆還要驚心動魄。
年輕時候的坤卜道行是在查文斌之上的,他沒有什麼掌門大印七星劍,全憑一桿桃木劍和師傅賜的一方小印,硬是救回了兩條人命。
狗爺那會兒也是看熱鬧的人之一,村裡那時候嫁來一個南方的姑娘,據說是跟著爹媽逃荒到此處,人生得十分水靈。在逃荒路上,父母雙亡,便跟了村裡一小伙成了親,可羨慕死那一群大小光棍。
又過了一年,姑娘懷胎即將臨盆,十個月的肚子人見了都說裡頭是個兒子,可把他一家人給樂壞了。
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就在臨盆那一天,產婆揮舞著沾滿鮮血的雙手衝出了房間大聲喊著救命。那時候醫學不發達,接生的多半是村子裡頭的產婆,在那個交通不便的年代,難產往往意味著死亡。果然,院子裡頭的人們在忙著套馬車準備把人送鎮上去的時候,裡頭便有人傳來消息,說是那姑娘一口氣沒接上來,已經死了。
因為是一屍兩命,所以童坤卜被第一時間請到了現場,讓給算算回煞。結果童坤卜到場一看,不過是有個因難產而死的女鬼急著投胎賴上這戶了。坤卜發現因為外頭的人氣過旺,這姑娘的魂魄還未出屋子,他覺得還有救,便立馬差人搭檯布場。東家也是死馬當活馬醫,全讓他去試試看,結果坤卜硬是在短短一炷香的時間讓那女子回了神,還順利產下一小崽。
從那以後,童家道士坤卜仙名遠揚,十里八鄉的都請他為上賓,只為求他給算一卦。漸漸地,他家的土地開始由女人耕種,孩子也由女人看管,坤卜整日奔波在各個白事場所或是東村西鎮,不折不扣的成了一個全職道士。
坤卜最為出名的便是算卦,據說讓他算的卦基本都能靈驗,可他也和查文斌一樣,從不給自己算卦,最終沒想到會落得那麼一個下場。
首先是文革,在那一場全國範圍內開展的轟轟烈烈的打倒封資修運動中,剛剛結婚沒幾年的童坤卜幾乎是封建迷信的典型,那個曾經親自找他上門算卦的紅衛兵頭頭揪著坤卜的耳朵拖他去了曬稻場。
村裡批判過後,他又被當做典型送到鎮上批判,鎮上吃完了大字報又被送去縣裡,上萬人激動得揮舞著手中的紅本本高聲嚷嚷打倒封建主義臭老九童坤卜。那段時間,他白天被拉上街遊行,晚上就丟在牛棚裡過夜,因為是典型,所以他收到了格外的關照,代價是慘痛的,因為持續的毆打沒有得到醫治,他的一條腿就此殘疾。
奄奄一息的童坤卜再被丟到村口後,無人敢去接應,誰都怕被扣上一個同黨的高帽。他是爬的,一直爬到了家門口,老婆捂著兒子硬是不敢去動他,最後是狗爺看不下去了把他抱回了家。
修養了半年,童坤卜再次被拉了出去,這回的理由是他是瘸子!
別人是瘸子,那是殘疾人,是中下貧農的代表,是可以團結的對象。而他是瘸子,那不行,別人說他是在裝八仙裡頭的鐵拐李,是封建主義的昇華,是死不悔改變本加厲的典型。於是這個可憐的童家道士,再次被一群十幾歲的紅衛兵倒拖著拉上了大街。
等他回來,已經是運動結束後了,可惜那時候已經物是人非。家早已在那場運動中被抄的還剩下半間房,老婆實在受不了承擔那個罪名,跟他離婚徹底劃清界限後嫁了人。爹娘先後上吊以證明自己的清白,只剩下一個瘦的皮包骨的兒子手捧破碗跟在狗爺後頭混飯吃。
他這兒子,還是狗爺強行給攔下來的,他待他如己出,勉強給拉扯到坤卜回家。
改革開放的春風吹到這個小村莊比沿海地帶晚了好些年,期間也有人再來找過他算命,可是童坤卜無論來者是誰一概拒絕,或許那時候他心中的道已經死了。他怎麼也不會想到,老祖宗留下的文化,咋就能成了別人口中的封建迷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