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3節

  命犯天煞孤星的查文斌是注定要妻離子散,孤老終生的,越是在道這條路上走得遠,他越是覺得這就是命。同命運的抗衡他從來便沒有停止過,但似乎每一次倒下的都是自己,這種劫煞加孤辰寡宿隔角星疊加的命運,若是面臨陰陽差錯更是刑克的厲害,縱有貴人解星亦是無可救助。
  因為這日柱主管中年,所以往往命犯天煞孤星之人正當成家立業之際,通常時為晚景。輕則家業妻女不保,婚姻難就,晚年孤苦伶仃,刑妻克子,喪夫再嫁;重則刑親克友,六親無緣,通俗點說就是得死上一戶口本。
  查文斌深知其中的利害,所以他盡量把查巖送的遠,自己能避則避。
  殊不知幾年前的那一次小女慘死已然是他窺破太多天機,這些年來,他經手的法事不減反增,冥冥之中還牽扯出一個圍繞了千年的驚天大秘。如果說上一次的爆竹炸傷查巖是給他的警告,那麼查文斌就是那個不聽警告的人。
  冷怡然的家住在考古所大院裡頭,離學校不過十分鐘的路程,平日裡她去上班便會先送那孩子,放了學再去接,如此幾年下來倒也相安無事。作為教學區裡為數不多有過實踐派的歷史老師,冷怡然接到了出去教學交流一周的任務,也就是在她離開的這一周,那孩子便出了事。
  清晨五點,這是查巖起床在院子裡跟冷所長一起打太極的時間,一個小時的太極是他必學的科目。打完太極,吃完早餐,查巖便獨自一人去學校上課,那條路他已經走了很多年了。要去學校需要橫穿一條馬路,今天,冷怡然就要完成交流活動從外地回來了,她回來一定會仔細檢查查巖的功課,所以這孩子還在想著怎樣明天和那位私下裡叫冷姐姐的女人匯報這一周的學習情況。
  清晨的學校門口往往是學生最多的,可那一日奇怪的很,在那個點只有查巖一人背著書包,或許是他在想見到冷怡然的事兒,或許這就是命。
  一聲刺耳的剎車聲過後是「呯」得一下玻璃的開裂聲,一輛銀色的麵包車前一個孩子畫作了一條弧線飛出去十來米,司機傻了眼看著龜裂的擋風玻璃上猩紅的液體嘴裡喃喃道:「明明沒有人啊……」
  剛到村公辦的主任聽到了一陣急促的電話鈴聲,拿起話筒的他臉色逐漸變得凝重,緩緩放下聽筒的他走向了查家。查文斌家裡兩個孩子的事兒十里八鄉的人都有耳聞,上了年紀的人每每說到這兒都會提上一句做道士的不發家,誰也沒有料到竟然連最後的芽兒也沒給查家留下。
  接到通知的查文斌一言不發,雙眼死灰,這種無助而茫然的痛他已經經受過一次了,面對過無數死亡的他這一次沒有掉眼淚,只是默默的回頭看了一眼掛在牆壁上的三清祖師畫像。
  醫院門口,超子和卓雄像螞蟻一般焦急的來回走著,他們要等查文斌。病房門口是已經哭倒癱坐在地上的冷怡然,她接到電話便提前回來了,對於查巖,她的感情太深了。
  不需要任何人攙扶,查文斌眼神黯淡的看著那兩個兄弟,他輕輕拿開了大山攙著自己的手。最後這一刻,他只希望自己可以做一個堂堂正正的父親,他只想平靜的把兒子帶回自己的身邊。
  病房裡,查文斌摸了摸兒子那尚有餘溫的身體,輕聲道:「娃啊,爹來帶你回家了,我們一家人再也不分開!」
  雙手橫抱著查巖的身體,查文斌一步、一步緩緩走出了醫院,外面金館長隨同的靈車已經到位,查文斌只冷冷看了一眼道:「我兒子不坐靈車!」這可把金館長弄得有些尷尬,好在趙元宵也在,他的轎車裝著這對父子開向了那個浙西北的小山村。這位當年想拜查文斌為師,如今已經高居省交通部門要職的他依舊對查文斌敬佩萬分,這次事故他將會親自處理。
  收到消息的鄉親們早已把查家圍了個水洩不通,趙元宵一路按著喇叭把車直接開進了查家大院,隨後又是幾輛車相繼到達,超子朝著鄉親們作揖道:「對不起,對不起,先讓我文斌哥安靜安靜。」說著,查家的大門就被大山給關上了,這門一關那就是三天三夜。
  冷怡然的自責,超子的咆哮,卓雄的安慰,大山的傷心,但是這些人這些事似乎都和查文斌無關了,他只是把兒子洗了個澡,然後把傷口用白布包上再輕輕放在床上,就這樣他坐在兒子的床頭握著查巖的手整整三天沒有拿開。
  在這三天裡,查文斌沒有合過眼,沒有進過食,更加沒有哭鬧,他只是靜靜在那坐著,就像是一個父親在看著熟睡的兒子。這一生,他欠子女們的太多了,他只想做一個父親該做卻再也沒有機會做的事兒,那就是陪孩子好好睡上一覺。
  按照習俗,未成年的孩子夭折是不發喪的,查巖也不例外。成年人下葬會選擇在清晨或是傍晚,而夭折的則一定是晚上。
  墓穴的位置是查文斌告訴超子的,就在他小女兒的邊上,這個位置原本就是留給他的,只是沒想到會來的這麼快。
  沒有香燭,也沒有紙錢,一口算不上好的棺材還是臨時加工的,棺材鋪平時也不準備給孩子用的,大多數的人家就算夭折了也往往是用草蓆一卷。
  查文斌走在前頭,每走一步就撒一把紙錢,也不出聲,這錢不是給孩子的,而是給那些陰差和野鬼的,他只想他的孩子下去了不被人欺負。在那一刻他甚至開始忘記了道家法事中那些口訣和規矩,什麼長明燈,什麼往生咒通通都想不起來了。
  他不哭,而且也不准別人哭,親手把黃土慢慢撒滿了棺材,終於查文斌開了口:「娃啊,下去你們姊妹做個伴兒,你們別急,要不了多久我也會下來陪你們的。」
  重重地拍了棺材板三下過後,查文斌轉過身去,一閉眼說道:「封堆!」這一刻,有兩行淚飄然而下。
  後來,關於查巖的死,我和河圖探討過,他跟我說師傅其實在前一天已經算到查巖要走,但是卻無能為力,證據是前一天查文斌曾在家中開壇做法了整整一天。
  查家從血緣上來說,到此是真正絕後了,連個念想也沒能給查文斌留下。查巖的死,讓這位曾經叱吒陰陽的天正道掌門一下蒼老了很多,也直接改變了後來查文斌自己的命運,如果查巖還活著,或許查文斌的結局也不會是那般。
第296章 另一種道士
  查巖下葬後的一個月裡,查文斌沒有出過大門一步,這種中年喪子的痛不是常人所能接受的,那時候他已經清晰的認識到自己的命運是如何被人掌握。他能救得了別人,卻救不了子女,他能渡得了亡魂,卻也渡不了自己,天命所歸這張看似無情的網一直籠罩著他動彈不得。
  試問天下的道士又何止他查文斌一人,古今落到這般田地的怕是再無第二。有的人在經歷接二連三的打擊之後便一蹶不振,或向命運低頭,或向老天妥協,苟延喘殘的聊度餘生,待油盡燈枯之時歎一句了結。有的人則是在磨難中不斷的自我成長,每一次跌倒後還會重新爬起來等待下一波來襲,哪怕傷痕纍纍。
  查文斌他顯然是屬於後面那種人。
  一度也有很多人來勸說他放棄那身道袍,只要脫掉道袍他便和那些早出晚歸汗滴禾下土的農民沒有差別,但是他不,他的道並不是為了討個生活,而是徹底走向了同命運的對抗。
  那時候浙西本幾乎每個鎮都有自己的道士,有的道士現在也還繼續著當初的職業,這些人和查文斌有些相似,又有些不同。一個做道士是職業,查文斌做道士則是入道,這些人平日裡跟查文斌是不怎麼往來的,俗話說道不同則不相為謀,可這群人惹出的禍也有沒辦法需要讓查文斌來收拾殘局,當年我姑婆那一次過仙橋失敗便是拜這類「道士」所賜。
  中國有道教,也有道士,但是道士不一定是道教徒,三百六十行裡頭,道士這算一行,平日裡做得是有賣有買,換錢餬口,混得好,還可以討老婆生兒子,這種道士也是在改革開放前廣大農村地區最常見的。
  這些「道士」身上有些本事,學的雜但不精,會畫符卻不一定能念出完整的咒語。沒有正兒八經的拜過山,也沒有道觀,師傅通常也不是職業道士,絕大多數的連老子的《道德經》都沒有看過,更加別說需要早上起來做功課。
  沒有接到活計的時候,他們也許是農民也許是小商小販,更或者是處蹭吃騙喝的江湖混混。這些人做法的時候不講究,手上的傢伙事倒有一套,青銅做的鈴鐺那是鎮上的銅匠收工打的,所謂的桃木劍到底用的是啥木料誰也不好說,誰家有個喪白事可能就穿了條白色破汗衫來了,褲腿子上興許還沾著水泥。
  法事完畢,有說有笑的先去宴席上喝得個臉紅脖子粗,下午繼續一手扯著雞腿一手搖著鈴鐺繞著棺材板板繼續念那帶著濃濃口音教人不懂得話語。
  這些道士通常不止一個,而是有多個,負責吹嗩吶的吹嗩吶,負責敲鼓的敲鼓,敲著打著每逢高潮的時候,大家再一起開口唱著念著。那些其貌不揚的「道士」們,你可能覺得眼熟,這不是昨天還挑著二百斤玉米棒子走十公里的山路的隔壁村大叔嗎?
  這些人平日裡各自忙著各自的家事,到有活的時候互相一齊聚,這外塊錢便開始掙起來了。既然是團隊合作,那就有個分工,不僅有分工還得是分個三六九等。
  怎麼分呢?
  通常這樣一個組合是四個人左右的團隊。其中「法力」最為高深,也就是手中拿著桃木劍,腰上掛鈴鐺的那個便是這個組織中的老大,就是大法師,在這個組合裡,人們稱他為「一手」。
  好的一手通常是半路出家的道士,有的是真跟過道教裡頭的人拜過師,無奈捨不下人間煙火又回到原籍,好歹手上學了點東西不能浪費。通常「一手」要負責操辦整場法事裡頭的大頭,比如畫符,算時辰,點燈,做些傳統民間過場,他們會唸咒,反正看的人也不懂他念的到底是啥意思。講究一點的「一手」會穿道袍,那那身衣服純粹就是個道具,通常購自某某批發市場。
  「二手」呢,就是負責給一手幫忙的,這個二手也不簡單,我們把在當今世界交響樂團叫指揮,在道士場中這二手又稱作打鼓佬。
  至於三手和四手麼,那主要就是敲鑼打鼓跟著哼哼唱唱,烘托一下悲壯的氣氛,這些通常都學過一點皮毛或者是由一手帶出來的,他們也被稱為幫腔。其中我們村就有這麼一個經常給人做三手的人,他既沒師傅也沒學過,但是過去的一些小法場子裡頭經常能見到他身影,後來我問過才知道,這人那是每次別人做事他都在旁邊看著,看的多了,自己也明白那一套東西,反正跟在一手後面哼哼就行,賺點酒錢。
  不過這一行的飯也不是那麼好吃的,畢竟莊稼人也不是那麼好糊弄的,這些人可以稱為兼職「野道士」,他們要做的那都是有自己一套嚴格的程序。
  一是法事程序記得清,每場經文要背得爛熟;舞步手勢,鑼鼓套路,以致行腔板眼都得精通,一句話,比大法師還要精細周到。
  二是位子也不能錯,就是高壘三張桌子,上面供三請,中間供方神,下面便是鼓座。居高臨下,一目瞭然。「破孝」什麼點子,「關燈」什麼點子,「游殿」又是什麼點子,只要鼓點不錯,唱得有板有眼,幫腔的有聲有色,全場便火爆跌宕,神氣精彩,這種場子別說害怕,就連我這樣的孩子見著都覺得好玩的很。
  如果大法師走了神,打鼓佬還得即時提詞兒,而且是神不知鬼不覺,天衣無縫,反正能瞧明白的人幾乎沒有,大家也都圖個熱鬧,有點像現在農村地區死了人請樂隊一般,彰顯的是主人家的闊氣。
  這些個環節裡頭,最高潮的部分就是「游殿」,大人們往往會在這時候把孩子們趕出去,可是這種場合對於孩子的吸引力又是致命的。查文斌不在家的那些時日裡,我也曾大小見過幾場,一般都是這般進行的。
  先是打鼓佬就座,敲七下鼓邊,各樂手也都「上崗」了,先打個「跑馬」、上香、獻水、亮燈、嗚炮、鑼鼓轉而就打「三陰三陽」,大法師頂道德冠,披三清袍,登羽靴,執鈴拿牌,掛三須柳,拋五色紙,放七百個小鞭炮,飄飄登壇,一副世外高人的樣子,殊不知他那早已脫線的道袍早就出賣了這身貨的出處,只是礙於威嚴,我們通常只在私下裡講。
  先拜三清,後拜天地,喊三聲佛號,呼五次道名,再唱「十月懷胎」,讀死者罪表,做完又率孝男孝女嗚炮登程,一殿一殿地游下去。這時候那些孝男孝女往往是得輪班上陣,拼的那就是體力,若是有人體力不支或被香紙熏倒,大法師還得停下先救人。救人一般就是潑冷水,掐人中送房間休息。
  一殿秦廣王,二殿初江王,三殿宋帝王,行到一處就唱一處,作拱打揖,好話說盡,關關稅稅,卡卡哨哨,該交納的交了,該請吃請喝的也請了,大簷帽抬抬手,帶紅袖章的讓讓道,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過去算了。
《最後一個道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