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節
就在剛剛要出門的這一瞬,他忽然想到了對面西廂裡住著的那兩個人,想到了王小明,也想起了這會可能還在醫院的小蔣和小林,剛剛輕鬆了一點的心境頓時又陷入了一片霜風苦雨之中,再也不能平靜。
第三十一章 彷徨
儘管已經做好了充分的思想準備,可是等看到書店前的場面,方榕還是呆住了。
此時,小小的書店門口,許多人圍成了一個大圈,而且這個圈子還在不斷因為下班、放學路過的人和學生們的加入而擴展著,慢慢地,都已經堵住了門口馬路的交通。
不少過往的汽車被堵在那裡,焦躁的鳴著喇叭,可大部分的喇叭聲都被人群中或高或低的嗡嗡議論聲給淹沒了。圈子依舊越圍越大,車流也是越堵越多。
可是這一切,都沒有人群中央,那把被高音喇叭放大了的聲音說出的話讓方榕覺得震撼:「拍賣的規則大家剛剛都聽明白了吧?總之一個原則,這間書店現在是價高者得,拍賣所得到款項將用來支付罰金,以及前幾天受傷的檢查人員的醫療費,拍賣的得主以後只要守法經營,一樣會得到我們這些管理機構的支持。現在拍賣開始!」
他本已有些隱隱發白的臉色此刻再也明顯不過的白了,白的有些嚇人。
「小方,這事有蹊蹺,沒道理才出事兩三天就這樣處理。再說,他們也好像沒權力這麼做,等我進去看看。」緊跟在他身邊的羅發榮此時也聽清了高音喇叭裡不斷傳出的消息,他更注意到了方榕這時的臉色。
「不用了羅頭,我已經看到人群中間的那些人裡,有聊城警方和法院的人在。」輕輕低下自己的頭,方榕閉上了眼睛,聲音裡有說不出來的黯然和疲憊。
「就算有這些執法者在,他們這麼做也不見的合法。就算是法院判的死刑,被判的人還有上訴的權力呢,怕什麼,等我去看看!」
這時的羅發榮儘管有點擔心方榕,但心裡卻真的是有些不以為然,他不明白方榕怎麼會忽然變的這麼消沉和膽小了,這一點都不像他認識的小方。
其實不止現在,就在下山來的一路上,方榕也是面色陰沉,一副憂心沖沖的樣子,連自己多次想和他探討一下此事,他都不大理會,現在一聽到這話,又變成了這種樣子,這實在教他有些不能接受,也沒辦法接受,因為他想不通。
在他的感覺中,方榕不管是在拳台上,還是在日常生活中,都是個刻意隱藏著自己強人,就算此事有些麻煩,不方便使用武力來解決,可也不該這麼消沉的,就以他對方榕的瞭解,眼下的方榕好像要就此放手了,這怎麼著都讓他想不通,也不能想通,因為他還有事要靠方榕來給擺平呢,方榕這個樣子怎麼可以?
費了一身汗,羅發榮在眾人的埋怨聲中,不停地邊道著歉,邊擠了進去。果然沒讓方榕說錯,人群的中央,那不到五米方圓的空間,擺著的那張兩桌子之後,齊刷刷坐了七八個身穿制服的人,以羅發榮的眼界和閱歷,一眼就辨認出那不同的制服竟代表了不同的五六個部門,其中果然有警方和法院的服裝。
只有坐在中間,舉著手提喇叭說話的主持人是一位身著便裝,但是一眼看上去也能叫人立刻猜出身份的中年人。如果書店衝突的那天羅發榮在場的話,他或許一眼就能認出這人正是那天在衝突將要結束時,和趕來的達叔理論的那位年長的執法者,在聊城有不少人都認識他,工商局的一位資深副局長,老劉。
就見他拿慣了話筒的手略顯彆扭的拿著手提喇叭,頗有些矜持的示意身邊的同事檢查著那幾個競拍者送上來的報名材料,微微有些發紅的臉上神色一片莊重,彷彿根本就聽不見周圍人們越來越響的議論聲。
「怎麼前天才出事,今天就要拍賣了?以前可從沒有過這樣的先例呀。」
「切,你不知道哇,聽說這書店的老闆得罪了人,上面有人故意要整他呢,不然你什麼時候見過他們處理事情速度有這麼快的?」
「難怪聽說那天檢查的時候,不到兩個小時就來這店裡翻騰了兩次,原來有這樣的貓膩呀,真是的,可惜了這家書店,我閨女可喜歡到這來買書了呢。」
「誰說不是呢?我家那兩個小子也是,需要買書的時候第一個就往這邊跑,都說這邊的書最全,而且態度也最好,這邊要是沒有的書,整個聊城都不會再有了,真是可惜了。」
「以前我也經常到這邊買書,怎麼從沒發現這裡有黃書買的?
「再說方老闆那人挺有水平的呀,怎麼看都不像是那種人,我看今天這事出的有點蹊蹺,說不準還真的是有人要整他,媽的,這是什麼世道,安安靜靜的賣幾本書都不行呀!」
羅發榮站在那裡,悄悄地豎著耳朵聽著身後不斷傳出的議論聲,一面在心裡盤算著自己該如何辦才好。他知道,在這種時候,這種場合,他一個人生地不熟的外地人,要是想當即衝出來和這些官員們爭論他們現在這麼做是否合法,那絕對是再也愚蠢不過的一件事,現在要做的,首先是不能讓書店落入別人的手裡,至於其他的,回頭慢慢再作計較。
心念幾轉後,他主意拿定,於是跨前了兩幾步來到了場中,高聲喊道:「等一下,我也要參加競拍!」
這時候,四五個競拍者的報名材料已經被長桌背後的官員們驗證完畢,劉副局長剛要宣佈競拍開始。
低著頭,閉著眼睛,遠遠的在人群之外默默地呆立了良久,方榕就在羅發榮高聲喊起的同時,終於下了決心,在最後深望了自己的書店招牌一眼後,做出了自己的選擇。
這十年來,浪蕩游離從未安定過的生活中,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他已經做過無數次這樣的選擇,離開。可是卻從沒有像這次,覺得腳步是這般的沉重。
他知道羅發榮說得沒錯,面前的這事處處透著蹊蹺和不合理,可以說在聽羅發榮說完這件事後不久,冷靜下來的他便嗅到了其中包含著的陰謀味道。但有一點和羅發榮得猜想不同的是,他第一個想到的不是書店的存亡,而是現在還躺在醫院裡的小蔣和小林。
在聽到小蔣小林為了書店受傷住院,而且還將遭受警方處罰的那一刻,方榕近來好不容易豎立起來的一點信心便又在轟然一聲巨響中倒塌了。
「為什麼受傷的總是我?總是我身邊親近的人?難道我真的是所謂的天煞孤星,不能和任何人親近?為什麼每每在自己克服了那麼多磨難,想好好做點事情,想安靜地過幾天平靜生活的時候,都要發生這樣的事情?」
在最初的激憤和悲哀中,長久以來,一直被他埋藏在內心最深處,刻意被封印著的那抹子迷茫和恐懼,再一次被狠狠的掀了起來。
那瞬間,疼的他當時就想和當年那無數個不眠的夜晚,在四顧無人的曠野裡像狼一樣的悲嚎。
原以為,原以為這種感覺在自己浪蕩這麼多年之後,會被淡忘掉的,可直到今天,方榕才發現,經過十年的苦苦掙扎和磨難之後,它不但依然存在,而且還沉澱的越發有後勁了,直到現在,都讓他不能擺脫開那種想拋開一切,立刻遠揚的疲憊感覺,不能自拔。
可是儘管這樣,儘管心裡強烈的掙扎在書店門口又一次被現實打擊的幾乎潰不成軍,可在他心靈深處,前不久剛剛發過的不再逃避的誓言,還有性格中那最不願再讓親近的人受自己連累的骨氣,都讓他在有了放棄書店的覺悟之後,選擇了去警局向達叔報道。
因為在他奇異的直覺裡,達叔或者可能可以讓自己完成心願。
※※※
「方榕!」
低頭默默走在路上,快到警局門口的時候,方榕聽到對面傳來了一聲驚叫,還沒等他把頭抬起,胳膊便被一個人死命的抱住了。
「阿姨?怎麼會是你?」任何人在毫無防備的時候忽然被人死命的揪住,而且連胳膊上的嫩肉都被抓的生疼的話,都不免會立馬有所反應。方榕也不例外,猝不及防之下,幾乎本能的,他胳膊一使勁,幾乎吊在他胳膊身上的那人便被騰空摔飛了出去。
直到這時,傳入腦海中的聲音才被醒過神來的他辨認出來,心裡一驚,什麼都顧不上多想,身軀電閃般一竄,就閃到還在半空中的人影背後將她輕輕的接了下來。
「啪!」回應他急急問候的是一記跟本不能防範的耳光。並不是不能防範,而是在他心中從沒想到這個人會給他來這麼一記。
撫著自己火辣辣的面頰,方榕整個人都傻了。
就在面前的這個人,這個現在看上去驚魂未定,但臉上驚嚇出的紅色也掩蓋不住神情憔悴的中年婦女怎麼會煽自己的耳光?
這三年多來,每一次見面,她溫暖的笑意,慇勤的招呼還有最能體現出她心意的熱騰騰,香噴噴的飯菜,無不給自己這個在塵世間浪蕩的遊魂一種母親般的溫馨感覺,她怎麼會煽自己的耳光?
怎麼會?
「方榕,你這個不要臉的臭流氓,你還我小蓮來,我和你拚了。」
往日充滿了盈盈笑意和溫情的眼中此刻噴射著無比的憎恨和厭惡的光芒,臉上也是一片見了仇人似的猙獰和淒厲,披散著因為騰空而散亂了的頭髮,方榕書店的僱員,小蔣的母親,這個個頭不高,微微有些富態的女人瘋了一般,張牙舞爪的撲了過來。
當「不要臉的臭流氓」這幾個字鑽入耳際之時,方榕心中頓時就像被幾把尖刀剜掉了心靈一般的呆住了,頓時空白了的腦海中,只是有若霹靂雷鳴一樣的不停迴響著這句話,「方榕你這個不要臉的臭流氓,你這個不要臉的臭流氓,你這個不要臉的臭流氓……」
呆住了的他目光呆滯,雪也似蒼白到近乎有些晶瑩的臉上除了茫然,再也看不到任何別的表情,就那麼傻傻的站在那裡,任由小蔣的母親劈頭蓋臉的亂煽亂打、亂踢著,辟里啪啦連串響起的踢打和耳光似乎都不能讓他回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