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
我疑惑地叫了一聲:「關伯,我會在書房裡見客,能否把蘋果放到寫字檯上去?」
客廳裡的老式桌椅,只是中式家居的應景擺設,就像牆上懸掛的字畫一般,僅供欣賞而已。他知道我的會客習慣,已經有三年時間沒在客廳裡接待過客人了。
關伯搖頭:「不,小哥,書房裡剛剛沾染了異族人的黑血,不夠潔淨。」
他說話的口氣像個虔誠的教徒,彷彿將要蒞臨的是尊貴無比的教中大人物一樣。我跟到客廳裡,陡然發現地面已經被擦得一塵不染,油光可鑒,忍不住苦笑:「關伯,你到底要幹什麼?難道整個下午都在督促工人們擦地?乾淨到這樣的程度,連蒼蠅落在上面都要失足打滑了——」
我可以猜測是達措施展神通告訴關伯要做什麼,控制了他的思想,那麼,我為什麼沒有受控?而且我還跟達措通過電話,親自接聽到了他的聲音?
關伯洗淨了一個不銹鋼的盆子,盛滿清水,放在門口的方凳上,沉默而有條不紊地忙碌著。
我踱到院子裡,任關伯忙個不停。現在可以確信,達措具有遠距離控制普通人思想的能力,使得關伯像一個夢遊症患者一般,做著自己也無法理解的動作。我不想再去打擾他,免得破壞了他的思維平衡,發生意外,只是調勻呼吸,一邊嗅著空氣裡的薔薇花香,一邊平心靜氣地等待著這位不速之客的到來。
讓我又一次感到意外的是,大門被輕輕敲響之前,我根本沒聽到汽車停下的聲音。
我走過去開門,迎面先看到強巴、強森兩張生硬的笑臉。
「沈先生,靈童登門,恭喜你了。」兩個人的目光極為警惕,開門的剎那便越過我的肩膀,觀察清楚了整個院子裡的情況。
我後退一步,平靜地點頭微笑:「歡迎,榮幸之至。」
兩人向左右一分,一個身高只能到我腰間的小男孩,稚嫩的雙手交叉在胸前,拇指、食指搭在一起,結著雙重「大雪山蘭花印」,臉上帶著絕不屬於他這個年齡的淡定微笑。
他的身後,還有兩個人,垂手侍立,體態相貌,跟強巴、強森非常接近。
「沈先生,冒昧過來,請別見怪。」小男孩眉清目秀,牙齒白生生的,應該是剛剛更換完乳牙的樣子。
靈童轉世是藏族人最神秘的大事,更是全球靈異學家、物理學家無法求解的十大難題之一。
當我接觸到他清澈的眼神時,不得不相信,在他目光裡流露出的智慧之光,能勝過一百個同樣年齡的小孩子之和。
「我是達措。」他放開了手印。那種禮節,只有藏族高僧遇到智慧相若的對手時才會用到,寓意是指「同一片雪域之上、兩朵蘭花競相綻放、香傳佛國不分高下」。
在他無比謙和的笑容下,我心裡不由自主地升起了好感:「請進,達措靈童,歡迎你過來。」
隨行的四個人臉上突然大為不悅,強森更是直愣愣地盯著我。
我敏銳地意識到自己的稱呼有問題,大概是沒能如他們預想的那樣行「五體投地」的虔誠大禮引起的。藏民對於活佛的崇拜,勝過古代人參拜皇帝聖駕時一萬倍,也許會覺得我這樣的接待程序,是對靈童的褻瀆。
「強森,沈先生是具有大智慧的人,跟你們不一樣,不必拘泥於禮節。」達措抬起左手,向強森輕輕一指。
強森猛的打了個寒噤,粗壯彪悍的身子一晃,急忙垂下頭:「是,是,謝謝靈童教誨。」
藏民的野蠻性格,全亞洲第一,除了活佛之外,恐怕不會老老實實地臣服於任何人。由此可見,達措在他們心目中,已經跟活佛無異。
踏進客廳之前,達措停步,在水盆裡輕輕沾了沾指尖,無奈地歎氣:「沈先生,不知你有沒有發現,港島的水質越來越糟糕了。這樣的水,即使是用來滌蕩身體的污垢,也會將其中的毒素侵入人體,更不要說是喝進腸胃裡了。凡塵俗世中骯髒若此,只有冥頑不靈的人才會癡戀城市紅塵,一生蹉跎於此,對嗎?」
他的話裡暗藏玄機,我保持沉默,在沒聽到他帶來的那個消息之前,自己最好不要有任何表示。
關伯躲在廚房裡,不再出現,而強巴等四人,恭恭敬敬地站在門外,不敢進來,客廳裡只有我和達措兩人。
他走到桌前,踮起腳尖,拿了盤子裡最尖頂上的一個蘋果,對著那銀盤子微微發愣:「是來自大昭寺的東西吧?本是雪山聖物,可惜誤結塵緣——」忽然轉身,仰頭凝視著我:「沈先生,你的房子裡裝那麼多監控設備做什麼?難道是給我準備的?」聲音裡已經有了隱隱的怒意。
那些東西是方星免費替我安裝的,要想從頭解釋的話,只怕會耽誤大家的時間,所以我只是微笑著搖頭:「不,是一個朋友弄來玩的,不針對任何人。」
我承認,對達措電話裡說的「消息」抱有一定的好奇心,而且強巴說過,靈童要解開我心裡的一個困惑。
達措握著蘋果,目光從我臉上挪開,驀的左腳抬起來,輕輕一跺,嘴裡吐出兩個低沉而古怪的音節。剎那間,他的嗓音至少蒼老了數倍,發出了一個五十多歲的壯年男人的聲音。
「好啦,那些設備全部失效,你那朋友的遊戲也該結束了——」他稚氣地笑起來,爬到桌邊的上首椅子上,舉起蘋果咬了一口,指著另一張椅子:「沈先生請坐,我們應該開始了。」
近幾年的清修靜養生活,我已經修煉到了「山崩於前而不變色」的境界,無論遇到多麼怪異的事,只是冷靜沉默地靜觀其變,絕不會駭然變色、大驚小怪。
藏族傳說中,活佛法力無邊,可以藉著任何微小的動作實施驚天動地的神奇功夫。方星的偷窺設備都是精密先進的美國貨,真的被達措毀掉的話,弄不好會讓她心疼好一會。不過這樣也好,省得我費力找專門的搜索公司進行清除了。
「沈先生,開門見山地說,我來見你,是希望你去一次喜馬拉雅山脈的庫庫裡峰。那裡有一個隱密的萬年冰洞,就在雪峰的背面,萬仞壁立之處。洞裡,有你我都感興趣的東西,你去取回來,我帶走屬於我的一份。那些金子,做為行動所需的費用,目前我能調用的乾淨資金只有這麼多,不夠的話,只能由你補足。」
他的臉蛋紅撲撲的,像手裡的蘋果一樣,身上穿的,是兒童版耐克運動裝,頭髮也剪的整整齊齊,從任何角度看,都只是個普通的小男孩,除了那雙眼睛。
我注意到,他的任何動作都是用左手完成的,右手只是虛垂著,似乎帶著某種先天性的殘疾。
「庫庫裡峰?西藏傳說中的『死神之牙』?」我反問。那座雪峰的高度,只有海拔五千多米,但卻早就吞噬了近千人的生命,全球登山協會先後有近五十支探險隊在這裡全軍覆沒。
「對,就是那裡。」他每咬一口蘋果,都會細心地咀嚼二三十次,然後才慢慢下嚥。
「給我一個去那裡的理由?」我繼續問。
攀登雪峰不難,我有兩個朋友就是專業的登山家,曾經數次登臨珠穆朗瑪峰,對喜馬拉雅山脈的大小山峰如數家珍。
他們都親口說過關於「死神之牙」的傳說:「那座雪峰,根本不是人類所能征服的,從望遠鏡裡觀察,它像是從天上憑空掉落下來的一樣,孤零零的矗立在群山之間,上半部分,有近兩千米高度近乎直上直下,根本沒有攀緣的可能。」
其中一個說得更是貼切:「登臨珠峰五次所費的力氣,也不夠攀登庫庫裡峰一半。有生之年,希望有登山高手能征服它,我們算是看不到咯——」
「理由?沈先生,天冷了生火、夜來了點燈、餓了進餐、渴了飲水、冷了穿衣、熱了搖扇——這些,你能給我一個理由嗎?」
我搖搖頭:「不需要。」
他舉的例子並不可笑,而且很容易理解,那些都是人類生存必需的活動,只要存在於世界上一天,就得重複去做,但攀登庫庫裡峰卻不屬於這一類。
達措輕輕咳了一聲,門外「嚓」的一聲,有人打著了火機,隨即一陣濃烈的藏檀香味飄起來。強巴手捧著一個紫銅蓮花香爐,裡面插著三支一尺高的黝黑檀香,低垂著眼簾,小心翼翼地走進來,端端正正地擺在桌子上,恰好在我與達措的中間,然後再低著頭退出去。
香煙筆直向上,一直碰到屋頂,才悠然散開。只怕香沒燒完,煙就瀰漫滿屋了。
客廳裡,只有達措咀嚼蘋果的聲音。
香爐上銅銹斑駁,肯定也是古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