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節
寬大的座椅扶手,恰好可以當作臨時辦公桌使用,我希望盡快地結束這次詭異的出診,回住所去會合方星,開始討論盜竊碧血靈環的計劃。比起尋找父母的下落來,任何金錢、名譽都是微不足道的浮雲。
「唉——」是女人長歎的聲音,接著是一句非常輕微的阿拉伯語。
司徒開說過,這次會晤的應該就是老龍的艷妾,那位來自土耳其的波斯美女,所以,對方說出阿拉伯語來,並沒有引起我足夠的注意。
那句話出自於阿拉伯宗教的祈禱文,意思是「賜我以決斷黑暗之劍,照徹我幽閉的靈魂」。
她向我走近,絲織品的悉悉索索聲越來越清晰,帶起的風,把越來越濃的花香灌進我的鼻子裡。
我忽然覺得有些怪異:「同樣是一間漆黑的屋子,我什麼都看不到,難道她就能看到?抑或是戴了紅外線夜視儀?」
她在我的右手邊坐下,又發出袖子捲動的聲音,隨即我的掌心裡多了一隻柔膩無比的手腕。一年之前,在黑暗中替那位女星把脈時,心思只放在她走過的那些坎坷經歷上,出於「江湖救急」的衝動之下,先後近百次把脈,卻從沒有過其它心思。
這一次,有「艷妾美女」這個先入為主的印象在腦子裡,一旦肌膚接觸,不禁起了一陣心神激盪。
我的手指壓上了對方的腕脈,花香陣陣,卻掩蓋不住發自她身體上的奇香。
她的腕脈平和穩定,沒有任何異常。
「沈先生,她怎麼樣?」任一師的聲音又響起來。
「完全正常,不過你最好能開燈,讓我看看夫人的臉色。」不知為什麼,我下意識地想看清她的臉。畢竟這種躲在幽深地下的孕婦,不是每年都能遇到的,老龍的這種做法,豈止是金屋藏嬌,簡直可以說是「金洞藏嬌」了,幾乎是聞所未聞的奇談。
「哼哼,不行。」任一師斬釘截鐵地回答,在我意料之中,但身邊的女人哀歎著吐出一句話,陡然讓我的後背冷汗直冒——
「正常嗎?一個將靈魂奉獻給魔鬼的人,她的正常才是最不正常的表現。」同樣是阿拉伯語,含義卻是晦澀難懂。
阿拉伯的宗教語言裡,幾乎每段話都會牽扯到魔鬼,彷彿這個龐大教派的存在,最重大的任務就是消滅魔鬼,令茫茫大漠裡的人民過上平靜祥和的日子。
久而久之,「魔鬼」的地位也在慢慢上升,與他們祈禱的神,處於同等高度。凡是提到神,必定牽扯到魔鬼;凡是提到魔鬼,也必定要祈禱神能夠無私地施展法力,將魔鬼消滅為粉塵微末,直到與億萬沙粒混雜在一起。
她的話提醒了我:「夫人,請把你的左手也伸過來——」
中醫所秉承的「男左女右」診脈手法,其實是以人體脈絡分佈、氣血流通走向等等細微不同來劃分的,其科學性、合理性,早就經過了成千上萬名神醫的檢驗。「逆手取脈」只能做為參考,而不能據此來下任何定論。
她的左手伸過來,我的手指剛剛壓上她的腕脈,心神突然一凜,因為食指、中指感覺到的脈象,猶如一鍋即將沸騰的開水,忽而強勁,忽而沉潛,不正常到了極點。
我的心突然沉了下去,不知從哪個方向又捲來一陣冷風,剎那間,我覺得身邊的人更像是一隻來自阿拉伯的人形猛獸或者不知名的魔鬼,而我搭在她腕脈上的手指,猶如觸摸在一條美洲響尾蛇的鼻尖上。
時間、聽覺、嗅覺同時變得模糊而遙遠,只有腦子裡的一個震撼聲音在轟轟隆隆地響著:「十根脈搏的孕婦,十根脈搏的孕婦……」
自從梁舉慘死後,我也想到過未來的某一天,自己也會遇到這個奇怪的孕婦。甚至在隨葉溪趕往西郊別墅時,我也為即將見到這個空前絕後的詭異女人而偷偷激動過,在所有想像過的見面場景中,唯一沒有想到的,是在幾十米深的地下,而且是在一條幽僻的隧道盡頭。
「孕婦?老龍?波斯艷妾?」腦子裡有些亂,但我仍舊不動聲色地保持冷靜。也許在某些監控設備後面,任一師正在目不轉睛地盯著我的反應。
我的把脈動作維持了兩分鐘,那是一個業界默認的時間,當我的手指離開這女人的腕子時,她的呼吸頻率明顯地加快,但什麼話都沒說。
眼前依舊一團漆黑,我向後仰了仰,左手支著太陽穴,閉目思考。不過在這樣的環境裡,閉目或者睜眼,根本沒什麼區別。
「沈先生,夫人情況怎樣?」任一師的聲音及時響起來。
我猜得沒錯,他很清晰地觀察著我的每一個動作,隔壁的房間裡,肯定有高分辨率的夜視設備。
「心浮氣躁、血府翻湧,不過大體來看,母體和胎兒都很正常。任先生,繼續將孕婦置於這麼幽深的隧道裡,很不科學,她需要在一個能經常見到陽光的安靜環境裡休養,比如龍先生的別墅裡,而絕不是在地下。」
那種奇怪的脈搏,已經超越了人體的極限,至少在中醫學浩渺如煙海的古老典籍中,從沒有過這樣的例子。
對於孕婦的例行檢查,普遍應該控制在每月兩到三次的頻率上,我希望自己能夠說動她的監護人,下一次不會再到這種環境裡見面。如果能看到她的臉,我至少可以從相貌上驗證,她跟雅蕾莎會不會是同一個人。
任一師「哧」的一笑,顯然對我的建議非常不屑。
女人站了起來,從空氣的振動幅度上,我感覺她的動作非常急促,幾乎是踉蹌著向右前方逃出去的。那邊應該有一個出口才對,幾秒鐘之內,她徹底消失在黑暗裡了。
我很小心地把右手插進口袋裡,那兩根手指是唯一碰觸過對方身體的,或許回到陽光下以後,我能從指尖上得到什麼。
「沈先生,你想的太多了。」任一師從我身後踱出來,猝然帶給我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彷彿無邊的黑暗中,藏著一隻陰森可怖的猛虎,隨時都會跳出來張開血盆大口,擇人而噬。
我盡量讓自己的四肢肌肉放鬆下來,以免做出任何過激的反應。
那個頭套又緩緩落下來,任一師鼻子裡呼出的熱氣隨風吹在我的臉上。這一次,他與我相隔的距離很近,應該是已經放鬆了對我的全神戒備。
我鬱悶地歎了口氣,那種被緩慢移動的感覺又出現了。既然診斷結束,下一步肯定是要踏上歸途,重新回到陽光下的世界去。
一來一回,兩次通過隧道,但無邊的黑暗,讓我無法清晰地把握方向感,只能模糊判斷出隧道的盡頭,是在老龍別墅的西南方向,但距離遠近就無從計量了。
我靠在椅背上,調整呼吸,盡量讓自己的注意力集中。
「沈先生,沈先生?」任一師在試探著叫我。
我沒有回答,喉嚨裡發出含混的咕嚕聲,做出極度疲憊的樣子。
「哧、哧哧」,連續三聲,是某種噴劑發射的動靜,就在我的臉前。幾秒鐘之內,我的腦子變得昏昏沉沉起來,思想無比混沌,強烈的渴睡感抑制不住地湧上來,渾身肌肉出現了即將癱瘓的前兆,彷彿連呼吸都懶得維持了,接著慢慢失去了知覺。
醒來時,我聞到了白蘭地的甜香,還有奶焗金槍魚的誘人味道。對面,有人在大口吞嚥食物,不停地發出刀叉相撞的叮噹聲。
我睜開眼,長長地打了個哈欠,扭了扭酸痛不已的脖子。
「老弟,你終於醒了?」司徒開放下叉子,端起手邊的碩大酒杯,「咕咚」一聲灌下一大口酒,愜意地發出一聲長歎:「好酒。」
我的面前,是一張長方形的餐桌,上面鋪著花開富貴的中式刺繡桌布。陽光從左面的窗子射進來,照在那些純銀的餐碟刀叉上,耀眼生花。
這個房間不是太大,進餐的也只有我和司徒開兩人。稍稍清醒後,我從牆上懸掛的中國風捲軸裡迅速辨認明白,這是港島非常有名的「江南王」中餐酒店,位置恰好在老龍別墅與我的住所之間。
江南王以海鮮菜享譽港澳,價格之昂貴,往往令普通市民望而卻步。
記憶停留在任一師最後的一次低喚裡,我的頭仍然有點暈,但心情已經不再那麼壓抑。從沉鬱的黑暗裡回到陽光下,有種恍如隔世的飄忽感,幸好有司徒開做伴,能夠給我帶來一定的安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