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節
「這樣就徹底乾淨了,再沒有人提起茶葉的事,放心了吧?」這是鐵蘭第一次在我面前顯露武功,很顯然,他已經把我當成了自家人。
茶盅再次斟滿,鐵蘭貪婪地吸了吸鼻子,猶如饕餮之徒聞到了極品紅燒肉的濃香。
他對烏龍茶的喜好,已經到了癡愛成癖的地步,自稱「寧可一日無飯,不可一天少茶」。
「可以開始了嗎?」他陶醉地飲盡了那一小盅清茶,眼睛緩緩睜開,像一個剛剛過足了癮的吸毒者。
我舉手示意他稍等片刻,因為我必須首先弄明白方星的來意。以這盒烏龍茶做敲門磚,禮物的份量也太重了點。
「鐵大師,先告訴我方星到底做過什麼樣的怪夢,然後咱們再談正事。」我毫不讓步地直盯著他,今天一定要弄清楚這個問題。因為我越來越感到方星正在進行的事異常詭譎,絕不僅僅是要從我身邊拿到碧血靈環那麼簡單。
到目前為止,沒有人明白那個靈環到底具有什麼樣的神奇力量。在我看來,老龍將它置於「青龍白虎龜蛇大陣」的核心,必定是要它與另外三件法器一起發揮某種封印的力量。
「大陣、封印,究竟是為誰而設立的?難道是針對隧道深處那個黑暗中的孕婦?」
司徒開意態慇勤地帶我去老龍的莊園時,我絲毫沒能預感到會發生什麼奇異事件,更沒有任何思想準備。
進入石屋後遇到「青龍白虎龜蛇大陣」、乍見碧血靈環、蒙住眼睛進入隧道然後遇到「十根脈搏」的孕婦——連續三次驚訝震撼,弄得我稍稍亂了陣腳,而且由於任一師突然向我噴灑了迷藥,所有的記憶停頓在離開那個滿是花香的黑暗房間之後。
以上這段過程非常零散模糊,以至於到現在為止,竟然無法清晰記起碧血靈環的樣子。
只有找到方星的薄弱環節,才能單刀直入地請她一起合作盜取靈環。我直覺地感到,以她的個性,是絕不會輕易向某個人屈服跟從的,任何時候都有自己特立獨行的想法。
我渴望瞭解她到鐵蘭這裡來的真實情況,任何人在夢裡都是不會故意設防的,清醒時越是冷靜鎮定,睡夢中就越是容易放鬆思想,把真實想法表達出來。
鐵蘭無奈地長歎:「小沈,我已經故意給你機會拿到客戶的談話記錄了,你還想怎樣?」
禮下於人,必有所求。他剛才藉故走出辦公室,的確有做順水人情的嫌疑,但與其看那些冷冰冰的資料,不如聽他的親口分析更有效。
我攤開雙手,做了個「說不說悉聽尊便」的架勢。
鐵蘭猶豫了幾分鐘,左手用力揪著頜下的鬍鬚:「小沈,別逼我違反圓夢師的行為準則好不好?其實,方星做的那些怪夢,跟我們要進行的大事毫不相關,你完全沒必要關心這件事。古人說,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葉小姐的條件已經足夠優越了,你又何必捨近求遠?」
這次,輪到我有些詫異了,自己關心的是方星,與葉溪有什麼相關?
我輕輕搖頭:「方星的夢,對我很重要,其中的原委也很複雜,你只要大概分析一下就好了,具體資料,我已經全部拍攝下來,回去再看。」
鐵蘭瞇著眼睛怔怔地望著我,似乎是在研究我心裡到底在想什麼,猛的下了決心:「好吧,我現在就告訴你方小姐的怪夢,不過到現在為止,我自己也無法對這個夢有所解釋。你姑妄聽之,我姑妄言之,就當是兩個同行之間在討論病例——」
我立即點頭,執起茶壺,替他斟滿了一盅茶。只要打開了這個話題,我相信自己一定有辦法找到怪事的根源。
「那個夢的開始,是一面鏡子,不是現代的水銀鏡,而是古代人磨銅為鏡的那一種。她看到鏡子裡的自己,眉心裡有一小塊暗紅色的東西。那東西的形態很怪,像是一個充滿了瘀血的瘤子,不在皮膚表面,更不在眼前的半空中懸著,於是,她漸漸明白,那血瘤是生長在自己腦袋裡的,不知為什麼竟然能夠在鏡子裡顯示出來。」
「她向四面看,原來身邊左右竟然跪著很多人,全部是斜裸著上身、不留一根頭髮的僧人。從他們的僧袍上看,可以判斷這些全部是藏僧,每一個都雙掌合什,垂著眼簾,虔心跪拜著。當然,她自己也是跪著的,一旦醒覺,馬上跳起來,撫摸著自己又酸又痛的膝蓋,並且懷疑自己是不是已經跪了很久,至少超過三個小時以上。」
「所有的人,是面向一隻體型巨大的轉經筒跪著的,那只直徑超過五米以上的轉經筒沉穩地飛轉著,上面繪著的彎曲花紋急速閃動,一停不停。轉經筒的外圍,是一圈石台,整齊地擺放著很多面圓形銅鏡,應該是每個人面前都有一面。」
「她向右側轉去,從僧人背後望著那鏡子,驚詫地發現,每個人的眉心正中,都映著一隻血瘤——」
我的表情一直保持冷靜,雖然內心的驚訝震撼已經如翻江倒海一樣:「果然不出所料,如果方星察覺到自己腦子裡也存在與達措相同的血瘤,大概能夠證明,她與達措是同一種人。那麼,他們是怎樣的一群人?難道都與活佛轉世有關?」
這個房間是沒有窗子的,絕對的私密性讓鐵蘭可以放心地敘述下去,當然,我懷疑他在辦公室裡單獨設立這樣一個套間,其目的就是為了避開某些不懷好意的窺探。
「她繞著轉經筒與環繞跪拜的人走了一圈,發現自己是處在一個巨大的白色山洞裡,四面的石壁寒氣襲人,卻又看不到出口。那種感覺,她與這些人一起被困在一口深井底下,只有向井口攀緣,才是唯一的出路。當她想到這一點時,立即抬頭仰望,果然看見極其高遠的地方,有一個臉盆大小的圓形洞口。」
「那洞口的背景,竟然是純淨如洗的碧藍色,應該是一片沒有被大量工業廢氣污染過的天空。她斷定這口深井應該是位於一片深山荒原之中,否則絕對無法看到這種顏色的天空。在這裡,方小姐加上了自己的直覺,冰冷、純淨、無聲、藏僧,四種元素交集起來,她會第一時間想到尼泊爾和西藏交界的那片空曠雪域。」
我無聲地點頭,對方星本人的頭腦之靈活、思路之敏捷深感欽佩。如果換了我,最終結論也是如此。
「後來呢?請繼續。」
大部分時候,聽別人講述自己的夢境是一件枯燥無味的事,因為做夢這種事是極其私人化的東西,即使做夢者本人感到再狂喜、再悲傷、再驚懼的過程,都只是一種思想上的變化,聽眾沒有身臨其境過,當然也就無法引起共鳴。不過,方星這個夢,卻立刻引起了我的浮光掠影般的聯想,並且興趣非常濃厚。
在老杜的零度艙裡,她對達措腦袋裡的血瘤反應非常強烈,並且堅決地指出那裡面包容著傳世智慧。那麼她自己腦子裡的血瘤呢?是不是也會帶給自己某種異能?
鐵蘭變得有些急躁起來,雙手無意識地揪扯著自己的鬍鬚,輕咳了幾聲,加快了敘述速度:「接下來,不知過了多久,那個轉經筒停了下來,所有跪拜的僧人們一起開口誦經,聲音悲苦之極。那些藏語經文晦澀之極,她隱隱約約聽明白了『墳墓』、『金字塔』、『怪獸』等等非常有限的詞彙,預感到好像有什麼事情要發生一樣——」
「忽然,石壁上出現了一個方形的洞口,她像是被無形的力量推動著,緩緩走進那個三米見方的洞裡。那個洞非常淺,她只走了十步便到了盡頭,那裡放著一具白色的石棺,蓋子推開了一半。她走上去,低頭向裡面望著……」
鐵蘭停了下來,皺著眉喝茶,喉結跳動了一下,發出很響亮的「咕咚」一聲。此時,他的表情非常困惑,彷彿面對著一個無從下手的死結。
「完了。」他苦笑了一聲,把空了的茶盅放在鼻子下面,輕輕嗅著杯底餘香。
房間裡驟然靜了下來,良久,他再次苦笑:「如果不是看在這盒烏龍茶的面子上,我肯定會以為她是故意來消遣我的,拿這樣一個只做到一半的夢來浪費大家的時間。同樣的夢,她做過近百次,但每一次都只進行到看到石棺,後面就沒有了。」
「石棺裡會有什麼?當然是死者的屍體,也只能是屍體。」我替這個夢做了結語。或許方星只是出於對屍體之類噁心事物的厭惡,而在潛意識裡自動過濾掉了這一部分。
鐵蘭的情緒因為我這句話而起了小小的波動:「不,小沈,對於一個做過十次以上的夢來說,普通人會時時刻刻在腦子裡思索它。第一次到第五次,無法看到結局;第六次到第十次,他會自動為這個夢設計一個結局,至少會在以後經歷同樣的夢境時,把無法看懂的這一段補足。以方小姐的夢為例,喜歡天外橫財的人會想像石棺裡是大堆的寶石黃金;心理陰暗醜陋的,會看到石棺裡放著種種令人作嘔的東西,不一而足,但卻殊途同歸——」
我形像地為他的話做了註釋:「就像數碼工作者,將過去的老照片、老錄影帶做修復工作一樣,用模糊控制的手法將被毀壞的細節重現,對不對?」
鐵蘭嚴肅地點點頭:「對,就是這樣的一個過程,這是人類固定的思維模式,只要是地球人,就不會脫離這種行為方式。所以,我判斷方小姐一直都在說謊,她明明看到了石棺裡有什麼,卻故意隱瞞。」
「可能嗎?」我馬上反駁,如果方星肯帶著那麼貴重的禮物登門求教,可見內心的誠意,又怎麼會在解夢大師面前遮遮掩掩?豈不是大大地浪費感情?
「世界上,沒有不可能的事,只看有沒有這麼做的理由。」鐵蘭吐出了一句晦澀的哲學論調。
與從前我對他的瞭解相比,今天的他,似乎情緒一直難以保持平靜,就像辦公室裡懸掛著的那只鸚鵡一樣。暴雨、鸚鵡的怪叫、詭異出現的貓叫聲,應該就是促成他這種變化的主要原因。
關於方星的夢到這裡,似乎應該告一段落了。
鐵蘭站起身,走到矮櫃旁的飲水機前面,向茶壺裡添滿了熱水,長出了一口氣:「小沈,接下來我們該談正事了吧?」
就在此時,我的電話驟然響了起來,竟然是方星的號碼。
「我去看看葉小姐醒了沒有——」鐵蘭善解人意地退了出去,反手替我關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