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節
在這裡,老龍的話就是聖旨,連任一師都不敢違背。
重新上了車子,任一師瀟灑地扭轉方向盤,將車子開出陰影,停在主樓前。
一個身穿白紗長袍、黑髮垂到腰際的年輕女孩子慇勤地走過來替我開門,紅唇微綻,燕語鶯聲:「是沈先生嗎?龍爺在二樓書房,請跟我來。」
魔鬼草的香氣隨風飄進我的鼻腔裡,女孩子的笑容帶著夢幻迷離般的誘惑,在我下車時,溫柔體貼地攙住我的手臂。她的十指光滑清涼,塗得鮮紅的指甲蓋在陽光下泛著寶石般的光芒。
任一師灑脫地吹了聲口哨,向女孩子揮著手:「朵麗,沈先生是龍爺的貴客,小心伺候。」
微風拂過,朵麗的袖口、裙擺都在緩緩飄蕩,露出纖細白嫩的手腕、腳腕。她小心翼翼地向任一師彎了彎腰:「是,朵麗明白。」
我對老龍的饋贈不感興趣,只想弄明白他在地下雪藏的那個波斯艷妾的身份。
走過白色的台階、白色的門廊,然後再踏上一道白石樓梯,朵麗走路的姿勢輕盈如煙,腳上穿的白色布鞋踩在任何地方都輕盈無聲。
這座建築的內部,眼光所到之處,一片雪白,包括窗口的帷幔、頭頂的巨大水晶吊燈、大廳裡的傢俱、各處的欄杆扶手,就像走入了一個冰雪覆蓋的世界。
踏上二樓長廊,裝潢設計馬上變成了阿拉伯風格,地上鋪著厚厚的手工羊毛地毯,走廊頂上,是各種金碧輝煌的手工繪畫,側面牆上掛著花花綠綠的阿拉伯掛毯。
「沈先生請進。」朵麗停在了一扇金色的雕花門前,抓住正面的黃金門環,「啪啪」敲打了兩聲,然後輕輕推開。
門內,是個十多米見方的巨大空間,地上同樣鋪著色彩艷麗的地毯。左側的整面牆都被做成了書架,上面擺滿了各種裝幀華麗的書本,一直從地面排到屋頂上去。
「沈先生——」正面的黑色書桌後面,已經見過一面的老龍正端著一杯深紅色的酒微笑著。他的神情有些疲倦,但雙眼仍舊炯炯有神,帶著莫測高深的笑意。
我走進書房,雕花門在身後無聲地關閉了。
「坐。」他指向自己的對面,那裡擺放著一張鑲著金色花邊的俄羅斯風格扶手椅。
真正吸引我的,不是這個房間裡的奢華佈置,而是老龍面前放著的石板畫。任一師的辦事效率不能說不快,從看到石板畫到出手強搶豪奪,大概不過半小時時間,這種雷厲風行的決斷力和執行動作,都顯示了他擁有老龍的完全授權。
「龍先生,那塊石板畫是屬於我的。」我坐在扶手椅上,開門見山地提醒他。
「你的?好吧,等一會兒你就可以帶走它。」他伸手一推,石板畫滑到我面前,隨即舉起酒杯,深紅色的酒緩緩滑入他的嘴裡,一股阿拉伯紅酒的甜香暗暗地在書房裡瀰漫起來。
他的慷慨大方,讓我忽然一怔:「石板畫毫髮無損,難道他已經把其中的秘密攫走了?」
「要不要來一杯?」他揚起寬大的手掌,握住了桌角那只黑色的修長酒瓶,倒向另外一隻高腳杯。
我凝視著他喉結下面的一個紋身,那是一片紅色的龍鱗。很奇怪,既不是整條的大龍或者見首不見尾的雲中之龍,而僅僅是一片孤零零的鱗,之前從來沒見過這樣的紋身。
他已經老了,眼角有些下垂,魚尾紋又深又密,兩道濃眉雖然風采依舊,卻已經根根花白。
「請——」他的瓶子在酒杯上輕輕一撞,酒杯平展展地滑了過來,與石板畫並排在一起,裡面的酒不停地起伏蕩漾著,卻始終沒有一滴濺出來。
「謝謝。」我點點頭,搶回石板畫的慾望已經沒那麼強烈了。如果它上面的秘密已經被人發掘一空,再帶回去,也就真正成了廢物一塊,毫無價值。
「沈先生,司徒開說過,你是港島最好的婦科中醫,我希望七個月之後,她們母子平安,你也順利地拿到自己的獎金。接下來的日子,一切就拜託給你了,有什麼需要,隨時打電話給我,我會交待小任去做,任何條件,只要你提出來,咱們無不照辦。」
他的口氣,猶如君臨天下的帝王一般,就算「挾泰山以超北海」那樣的大事,在他眼中也不值一提。
提到司徒開,我的情緒立即沉潛下來,在我看來,他與古怪孕婦的事完全無關,不過是被別人誤殺的犧牲品。當時如果不是我和何東雷反應快速,只怕也會跟他一樣血灑長街,下了地獄以後都不知道自己是為何而死的。
我搖搖頭,淡淡地回答:「醫生以治病救人為天職,都是我應該做的。」
老龍捕捉到了我的不悅,在書桌上輕拍了一掌,以同樣無關痛癢的冷淡口氣回應我:「沈先生,你跟司徒開不同,咱們是平等互利的合作關係,只要你做了努力,就一定會得到獎賞。但是,司徒開明裡暗裡拿了我的好處,又信誓旦旦地承諾保守秘密,轉過頭來卻把那些資料拿去賣給別人。你應該知道,黑白兩道都有自己的規矩,如果大家都可以藐視規矩,食言而肥,這個江湖也就亂了。」
他站起來,向書房右側那只十幾層的刀架走過去,隨手取下一柄彎刀,「嗖」的一聲拔刀出鞘,在空中虛劈了兩刀。
「毀諾者死,這是我的規矩,也是港島黑白兩道上的規矩。」刀鋒上的寒意與他說話時臉上那種陰森殺機混合在一起,頓時令書房裡的空氣變得冷酷凝滯起來。
第三章 固若金湯的老龍莊園
刀架上一共擺著十三柄刀,無一例外全都是華麗的阿拉伯彎刀,柄上鑲嵌著各色的波斯灣寶石,黑色的刀鞘更是做工細膩。從老龍隨手拔出的這一柄來看,能夠被擺在這裡的,都是萬里挑一的寶刀。
「毀諾者死?很完美的規矩。」我笑了,徐徐轉動著面前的酒杯,殷紅如血的酒液不安地動盪著。
老龍的外貌是個地地道道的華人,但這間書房裡的所有擺設都是阿拉伯式的,包括他剛剛拔刀虛劈的動作,都帶著只有阿拉伯人才與生俱來的彪悍野性。
「沈先生,中國人都知道,識實務者為俊傑。好多話,大家心知肚明就好了,所以我對你唯一的要求就是七個月後保證她們母子平安,怎麼樣?」刀一直握在他手裡,刀身上那條彎月一樣完美的弧線,不斷地忽閃著精湛的寒光。
書桌後面,陽光穿過烏木百葉窗的縫隙射進來,形成一連串斑駁的光影。
我忽然記起了梁舉,那個已經棲身於警局屍體冷藏庫裡的中醫同行。他的死,不知是出於一次什麼樣的意外,或許也像司徒開一樣,或是為無知、或是為無意而罹禍。
老龍的江湖,不過是我為刀俎、人為魚肉的名利場,上演著一幕幕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活話劇。
「沈先生在想什麼?」風穿過窗紗,吹起老龍身上的白袍,頓時飄飄欲仙。他大笑著收刀,臉上的詭異陰霾也隨之一掃而空,長眉披垂之後,重新恢復了沉穩冷靜的表情。
「我在想——龍先生,夫人久居地下,少見陽光,很容易患上孕期憂鬱症,對母體與嬰兒都至為不利……」這些話,我曾對任一師說過,最後卻石沉大海。
「這一點不必擔心,小任會安排好一切的。」老龍意味深長地打斷我的話。這種語氣,能夠證明他對任一師的充分信任。
「那我就沒事了,再見。」我站起身,在那塊石板畫上輕拍了一掌,轉身向外走。
書房的門適時在我面前打開,朵麗柔順地站在門邊,垂著頭凝視著自己的腳尖,不多說,也不多看。
「沈先生,你的石頭——」老龍開口叫我。
我沒有回頭,只留下淡淡的一句:「龍先生,石頭太沉,大概你很願意命令手下人送到我住所去。」
這種隱忍的抗議是我目前唯一能表達心中憤慨的手段,港島畢竟還是那個被稱為「東方之珠」的法制社會,假如一切民家秩序都被老龍這樣的大鱷所把持的話,升斗小民們除了乖乖叫保護費、惟命是從之外,也就沒有別的活路了。
「呵呵呵呵……」老龍低聲笑起來,帶著洞悉一切的深沉莫測。
任一師的涵養功夫不如他,但這種含而不發的高傲卻是學得十足到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