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節
黎文政也在向下望,不過他頻繁地翻著手腕看表,彷彿在等待著什麼。
「黎先生,你有什麼看法?」我意識到了一些不同尋常的東西。無論如何,我們的搜索行動剛剛開始,有的是時間,他不該有焦急看表的動作。
「沈先生,我想你該再向下面挖掘一段——」他的聲音突然提高了數倍,在井壁上引起了巨大的回聲,震得我的耳朵嗡嗡亂響。
方星不滿地舉手阻止他繼續大喊大叫下去,就在那時,井壁一震,半空落下一層細密的沙粒,迷住了我的眼。
「黎先生,你要幹什麼?那麼大聲,是想通知什麼人到這裡來嗎?」方星的冷笑傳來。她似乎從來都不知道「恐懼」和「退讓」是什麼,一直都從容而強勢,穩穩地獨當一面。
黎文政等人和我們並非是朋友,而僅僅是暫時合作的關係,所以沒必要過份地容忍對方。她這麼做,深得我心。
我低著頭揉搓眼睛,雙腳不知不覺下陷,滿地沙粒翻捲上來,倏的掩埋到了我的腳踝。
「我的意思,咱們已經死了那麼多人,總要有個說得過去的結果對不對?你看,在這裡倒下的每一個人都會令老闆損失十五萬美金,我從他那裡拿薪水,不能不替他著想。」黎文政的口氣硬梆梆的,毫無謙讓之意。
「哼哼,十五萬美金?你知道沈先生在港島的出診身價是多少,他的一條命又值多少?好了,懶得跟你解釋,現在我們撤出對古井的搜索,你喜歡怎麼玩就怎麼玩,只不過別把我們牽扯在裡面。」方星大聲冷笑,根本不給對方留半點面子。
僱傭兵的性命是可以用大小不等的一個數字來衡量的,畢竟他們從進入這一行開始,就明白自己沒有明天,已經把生命賤賣給了別人。
普通情況下,人站在沙堆上就會自然下陷,我現在眼睛無法睜開,只是交替抬起雙腳,用力甩掉鞋面上的沙粒,並沒有意識到這一變化的嚴重性。
「沈先生,請你——」方星的話驟然停止,隨即發出一聲焦灼到極點的怒吼,「你的腳下,看你的腳下,快抓住鋼索,快抓住鋼索上來!」一邊大叫,她一邊用力地拍打著井壁,發出「啪啪啪啪」的悶響。
落進我眼睛裡的沙粒至少有十幾顆,我勉強撐開眼皮掃視腳下,這才發現腳邊的沙粒正在呈一種浪花翻湧之勢向上急捲,彷彿有一隻看不見的巨型鼓風機在拚命吹動它們一樣。
我迅速揮手,撈到鋼索,屈膝彈跳,已經離開沙地半米。
「沈先生,快點——」井口上面只有方星在叫,黎文政和他的手下彷彿驚呆了,連最該發出的驚呼聲都聽不到。
井底出現流沙的情況應該在我預料之中,因為根據此前的人文地理資料能夠判斷,這裡曾經出現過大規模的流沙。以我的輕功估計,正常情況下,絕對能夠逃離一切流沙層的困擾,而輕功卓絕如方星,就更沒有問題了。
中國古代輕功中有「踏雪無痕水上飄」的至高境界,說起來神乎其神,其實只要天資夠好、後天夠勤奮,就一定能做到那一點。人類的潛能高深莫測,細究起來,正合了商界大亨們常說的「只有想不到、沒有做不到」。
一分鐘之內,我雙臂發力,交替向上攀緣,很快離開流沙層約七八米高。
方星鬆了口氣,以手加額:「謝天謝地,總算沒事。沈先生,你的眼睛怎麼了?這麼關鍵的時候,真是有點——」她的關心口吻讓我禁不住胸膛一熱。跟關伯在一起幽居慣了,平日只承受他粗枝大葉式的關懷,忽然有個方星這樣美麗無雙的女孩子如此關心,感受自然有天壤之別。
「我沒事,只是不小心迷了眼。」我淡淡地笑著,把所有的感動藏在心底。
「沈先生,你不該上來,那流沙下面肯定有什麼古怪。若是換了我,一定會深潛下去,探個究竟。」黎文政冷冷地開口,對我遠離那流沙層充滿了不屑。
方星冷哼了一聲,不再理他,伏在井口,向我遠遠地伸出手來。
眼睛裡的沙粒已經全部揉掉,這時候我才得以仔細觀察井底的形勢。沙粒的上翻頻率越來越快,像一鍋煮沸了的濃湯,不斷地發出咻咻的吐氣聲。
「下去?黎先生高興,自己下去好了。」方星終於還是忍不住,低聲出言譏諷。
我停在半空中,隨著鋼索的動盪輕輕旋身,若有所思地自語:「說得對,深潛下去,看那流沙裡會有什麼?」
嘩的一聲,井口的方星驟然拔槍,直抵黎文政的咽喉。黎文政沒有動,但他的手下立刻舉槍,呈扇形戰鬥模式對準方星。
「我們坐的是同一條小船,千萬別對沈先生施展催眠術之類的花招,我認得你,子彈卻不長眼睛。」方星緊盯著黎文政的唇,一字一句地警告他。
她看得沒錯,那一瞬間黎文政的話的確隱含著催眠術的成分,也確實令我的思想起了一陣激盪。
沙漠求生教科書上說,遇到流沙時唯一的辦法是迅速逃走,能避開多遠就多遠,千萬別試圖在沙子裡游泳。或許在黎文政這種僱傭兵的心目當中,別人的性命是最不值錢的東西,只有他的行動目的最重要。
我喝止方星:「方小姐,不要衝動,大局為重。」
這是在一望無際的大沙漠裡,團結協作的話大家都有活路,一旦發生內訌,只怕能在槍戰中逃命的,最終也會死於大漠。
迄今為止,江湖上還沒有人成功地在流沙中潛泳過,畢竟人類賴以生存的氧氣無法從沙粒中獲得。我重新向上攀緣,很為無情而惋惜,假如洛亞說的是實情,她真的跳入這口井裡消失的話,也只能是葬身移動不止的沙海,屍骨無存。
「唐槍是江湖上年輕一代的佼佼者,最終依然沒有逃脫葬身於盜墓生涯的命運。無情呢?為救唐槍而來,卻連哥哥的面都沒見到,恐怕臨終的一刻都會死不瞑目。」我的心情變得越來越沉重,因為自己協同方星一路趕來大漠,根本沒有太多把握找到他們。
握住方星的手之後,我一躍上了井口,推開黎文政手下的衝鋒鎗,低聲提醒他:「請告誡你的手下,千萬別冒然開槍。還有,我們似乎該暫時離開這裡,遷移到最近處的綠洲去。」
昨晚一戰,死者眾多,整片綠洲已經變得陰氣森森,不適合我們再住下去。反過頭來想,無情等人屬於「無知者無畏」的那一類,明知道這裡死過很多人,發生過駭人聽聞的慘事,仍舊大膽入住,本身就犯下了難以救贖的錯誤。
無畏,本身是一種堅忍不拔的良好品質,但因「無知」而「無畏」,則是近乎愚蠢木訥的行為,輕則送了自己的命,重則連累大家一起喪命。
「不必了,既然秘密就在井裡,我會自己下去看看。沈先生,咱們先說好,假如有什麼意外發現的話,一切收穫全部歸我所有,沒有你和方小姐的份,怎麼樣?」黎文政不屑地昂著頭,彷彿對我及時撤退回來的行為十分蔑視。
我微微一笑:「那當然,我很欽佩你的勇氣。」
他戴著氧氣面罩,身後背著兩隻小型壓縮氧氣鋼瓶,已經做好了到流沙中游泳的準備。
「那麼,請你跟方小姐退到車子那邊去,這裡由我的人負責。」他揮了揮手,以不容爭辯的決絕口氣向我和方星下令。
我不再強辯,與方星對視了一眼,緩緩後退。
「他在面罩的換風閥門處假裝了三層隔塵過濾器,運氣好的話,的確能在流沙中勉強呼吸。這傢伙,真夠拚命的——沈先生,我有種預感,黎文政這麼做,全都是為了自己,而不是所謂的完成某人交付的使命。」
方星低聲冷笑,隨手抓了一把乾枯的野草,在手裡狠狠地揉搓著。
以她的個性,如果黎文政真的有了收穫,她才不管什麼約定不約定的,勢必會下手奪寶。以這種隨意組合的團隊方式進入沙漠,本來彼此之間就沒有太多深情厚誼,一切以利益為主,隨時都會開始火拚。
「沈先生,在想什麼?」方星聽不到我的回答,立刻追問。
「我在想,無情去了哪裡?」沙漠裡珍寶再多,也無法觸動我的神經,因為大家到這裡來的目的絕不相同。他們也許是為了財寶,而我只想找到無情。
方星沉默了幾秒鐘,忽然吐出一口悶氣,幽幽怨怨地問:「她是唐槍的妹妹,又不是你的妹妹——」
我笑了笑,不想在這個問題上糾纏下去。
她說的對,無情本來跟我毫無關係,但卻是唐槍的妹妹。我既然插手這件事,就一定要對唐槍有個交代。現在,他已經不知生死,雖然沒有托付過我什麼,我卻有責任完成他未競的事業,把無情安然無恙地帶回港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