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0節
她在大雷下巴上摸索了幾秒鐘,慢慢抬手撕扯,便有一張精緻的肉色面具出現在她指尖上,我記憶中的小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張鼻樑上橫著三條刀疤的臉。這張臉,曾出現在二零零七年俄羅斯政府簽發的紅色通緝令上,他真正的名字叫做雷火,一個發起火來連天王老子都敢硬撞的年輕人。
我禁不住倒吸了一口涼氣:「他若死了,霹靂堂上一代那些老傢伙們非得群情暴怒不可——」
每一個江湖門派都有自己內定的年輕一代接班人,雷火是最受霹靂堂上下老少擁戴的,被譽為「不死雷神」。老杜用陷阱害死他,自己的死期也就不遠了。
救護車到達時,方星親自抱著雷火鑽進車廂裡,每一個動作都小心翼翼的,生怕觸動了他的傷口。
我沒有上車,對司機和跟來的兩名護士交代了幾句,然後從車窗裡向方星揮揮手,目送她和車子遠去。在外科手術進行的時候,別人幫不上忙,雷火的命一大半要掌握在自己手裡。我希望他能挺過這一次,免得方星畢生負疚難過。
時間過得很快,一番忙碌過後,腕表已經指向晚上九點。我步行穿過幾條小街,確信背後無人跟蹤,才匆匆搭上一輛計程車,在市中心七拐八拐,停在一家不引人注目的小酒店門口。經過了那麼多事,我需要一個人靜下心來休養一晚,清理思路,恢復體力,然後重新投入戰鬥。
我叫了晚餐送進房間裡,心平氣和地邊進餐邊看電視,又一次看到了老龍別墅的爆炸現場。警方新聞發言人的語氣非常謹慎,只說這是一次意外事件,一切都在調查取證期間,待有了正式結果會向媒體袒露一切。
爆炸毀滅了一切線索,也掩蓋了所有事實,所以媒體和民眾是永遠看不到真相的,只能把這件事當成一個普普通通的新聞,看了就忘,明天起來,還要胼手砥足地工作生活。
酒店的床又大又軟,但我絲毫沒有睡意,只是強迫自己閉目養神,一直躺到凌晨一點鐘,然後穿衣出門,奔向何東雷的寓所。他是國際刑警組織派駐港島的大人物,寓所也特別安排在和平大道盡頭的明珠大廈,環境十分幽雅。
「只需盯緊何東雷,把他查詢到的資料完全拷貝下來,對事情的大致走向就會一清二楚了。」我身邊沒有人手可以調動,只能採取這種最取巧的辦法。
計程車剛剛駛近明珠大廈,一輛白色的豐田轎車從大廈的停車場裡直駛出來,拐向和平大道,駕駛座上坐著的正是一身黑色西裝的何東雷。他的鼻樑上架著一付雷朋牌子的寬大墨鏡,嚴嚴實實地遮住了大半邊臉,但我還是從他緊抿的嘴、緊皺的眉心上準確地辨認出來。
「跟上那白色車子。」我吩咐計程車司機,同時伏低身子,隱藏在司機座位後面。
何東雷的車子速度很快,過了幾個路口後停在一家燈光昏暗的情人咖啡館門口。服務生慇勤地替他泊車,他則警覺地左右掃了幾眼,然後推門進去。
我也下了車,輕車熟路地穿過咖啡館的後門進入操作間,透過玻璃窗,搜索著何東雷的影子。他已經走到一個燈光照不到的角落裡,點上一支煙,心事重重地垂著頭喝啤酒。
咖啡館裡的顧客不多,一個黑人女歌手坐在光柱下面,抱著吉它演奏,同時用濃重的鼻音哼唱著一首非洲民謠。我悄悄拉住了一名服務生,先交給他一張鈔票,然後在他的遮掩下,走到何東雷背後的火車座旁邊,與他僅隔一個靠背坐下來。
服務生在我面前放下一大杯生啤酒,然後笑嘻嘻地退下。以他的智商,大概把我與何東雷的關係想像得奇濫無比,只是沒敢表現出來而已。
何東雷一動不動地坐著,一直不出聲,偶爾發出啜吸飲料的動靜。
我斷定他是在等人,也許就是等著老杜等人前來報告。如果大家到了最後撕下臉來談判,我會只帶走達措靈童,把他完完整整地交給方星,解開她心頭的疑惑。至於原屬警方內部人士的任我笑,就隨便何東雷處置好了,別人無需插手。
達措給我的感覺,像台時好時壞的超級跑車,要麼發動不著,寸步難行;要麼突然啟動,給人帶來大堆大堆古怪的信息,無法解釋,滿頭霧水。我和老杜都不是最懂得對症下藥的良醫,一直都沒修好這台寶貴的車子。
咖啡館外又停下一輛計程車,推門下來的是一個戴著墨鏡、背著小包的年輕女孩子。與何東雷一樣,她踏入咖啡館前也下意識地左右張望了一下,並且故作隨意地伸手扶住墨鏡側框,加大遮擋面部的幅度。這種在常人看來毫無破綻的動作,只能證明他們心中有鬼,隨時防範有人在背後尾隨盯梢。
地球冷戰時期,唯有執行特別任務的間諜人員,才會時常露出這種動作。
女孩子進門,沒有經過絲毫的環顧耽擱,逕直走向我跟何東雷這邊。
我慢慢低頭,假裝翻看著桌面上的色情服務雜誌,把自己的臉深埋在火車座的陰影裡。她款款地經過我的身邊,一股淡淡的香水味漫溢在空氣中,其間又夾雜著一縷極其特殊的怪味。
「先生,可以坐在這裡嗎?」女孩子輕輕開口。
「唔。」何東雷只應答了一個字,語氣冷冰冰的,彷彿一個心情沮喪的失意者。然後,他們都再沒有出聲,只是木然坐著。在這種風格的咖啡館裡,時常有色情業者涉足尋找目標,這女孩子的打扮、舉止很像是一個趁著夜色出來撈世界的妓女。但我清醒地認識到,她就是何東雷要等的人。
何東雷的電話響了,趁他接電話的空當,我藉著不銹鋼煙灰缸的反光,偷窺到那女孩子的半邊臉。那張臉上塗滿了顏色鮮艷的韓國脂粉,頭髮也編成幾十條古怪的小辮,胡亂披散在前額上。
「我知道了,繼續,直到瞭解全部隱情為止。必要的時候,可以使用測謊儀和『熬鷹』程序。要知道,他的身份早就跟組織無關,屬於自動離職的那一類人,並不具備國際刑警的身份。所以,他死了,我這邊一點都不會追究,放手去做吧。」何東雷的口氣陰森森的,彷彿手捏千萬人生死的催命閻羅王。
我的目光穿過玻璃窗,望向咖啡館前的長街。太多的突然狙殺事件,讓我對這種一覽無遺的大玻璃窗產生了條件反射,生怕再有幾顆長了眼睛的子彈飛進來,連何東雷的性命一起攫走。
何東雷掛了電話,那女孩子突然開口:「一切仍沒有頭緒?」
我算定這女孩子不是出賣色相的風塵妓女,此時聽到她直奔主題,不禁露出欣慰的一笑。最近一段時間,連遭挫敗,我已經變得不太相信自己的判斷力,幸好今晚重新找回了一些自信。
「任我笑體內藏著某種東西,我正在命令老杜發掘那些詭異的資料,相信七十二小時內就會有發現。你呢?梁舉死了這麼久,總該破譯一點資料了吧?」何東雷沉鬱地苦笑著,忽然提及梁舉的名字。
梁舉的死,並沒有在媒體上引起什麼喧嘩騷亂,因為警方早就採取了恰當的封鎖消息措施,把他的死定性為一場意外的試驗事故,用幾張畫面模糊的照片搪塞了過去。在人海茫茫的港島,一個人的消失如同一顆丟進維多利亞灣的石子,轉眼間就被大眾遺忘了。
「的確有一些資料,但那些文字猶如天方夜譚,我怕直接匯報上去後,會被上司大罵,所以一直放在手邊。更重要的是,我懷疑梁舉也加入了對方的『保龍計劃』,在裡面充當了一個極其重要的角色。幾周以來,我把與梁舉有過交往的人做了詳細的列表調查,然後再一一排除,浪費了大量的時間,終於得到了進一步的有用資料。現在,我有九成把握可以斷定,他是被別人用金錢收買的,最終沒能抵抗得住好奇心的驅使,提前為那個身懷『龍種』的孕婦做了檢測,並且要將這資料當作驚天秘密透露給別人,這便是他的被殺真相——」
女孩子的聲音不太正常,嗡聲嗡氣的,我懷疑她是佩戴了某種改變聲線的儀器,配合亂七八糟的誇張化妝,故意隱瞞自己的真實面目。
「『保龍計劃』一直還在暗地裡進行,但那計劃的最終目的是什麼?我們都很清楚,紅龍留下的武裝人馬和財政力量正被一一根除,他們還能有什麼籌碼可以東山再起?撲克牌通緝令上的大人物被擒時,都垂頭喪氣地表示了徹底的失敗,難道紅龍手裡最後的那張牌是別人都不知道的?」
從何東雷的話裡,我突然發現,他向我說出的資料只是九牛一毛,剩餘的部分才是事情的關鍵。我以為他像個沒頭的蒼蠅一樣在港島亂撞,其實被蒙在鼓裡的恰恰是我自己。這種狀況,也符合事情的正常邏輯,因為以美國人的強大間諜系統運作效率推測,這個世界對於他們而言是沒有什麼秘密存在的。
我也很想知道紅龍手裡究竟留的是什麼牌,假如他最後的一堆籌碼是鬼墓下的殺人獸的話,那麼他已經絕對輸掉了整場戰爭,還有自己的人生性命。
「那些事我就不清楚了,還是講講梁舉的新發現好了。有一次,他曾在極度興奮的情況下失言告訴我說,只要通過合適的化學合成,就能製造出無數超級人類。在古埃及,正是有了超級人類的出現,才會誕生了尼羅河流域橫空出世的歷史文明,才有了金字塔的出現。而現在,他已經掌握了超級人類的生理配方,照單抓藥,幾個月內就會產生一大群顛覆這個人類世界的超人,然後,世界將變成瘋狂的超人世界,讓世界文明再向前直跨數大步,加速地球發展。那時候,他會是當之無愧的救世主、造物主,能夠凌駕於任何法律之上,做地球的主宰者。結果,他死了,這些瘋話也就只能保存在錄音機裡,不會被其他人聽到。我有理由相信,他的確有所發現,而這發現是來自於『保龍計劃』執行者給他的某些資料。何先生,我們為什麼不能讓總部傳更多資料過來,以配合這次的行動?」
那女孩子越說越激動,聲音忽然一變,露出了真實本色。
「是狄薇?梁舉的美麗女助手?」我小小地吃了一驚,但隨即釋然。做為梁舉身邊唯一的親信,而且是個極具吸引力的女孩子,想必梁舉有什麼背人的話,都會向她透露。
初見狄薇時,我被她的柔弱騙過了,只是一味地憐惜她。此刻一旦醒覺,臉上頓時火辣辣地發燒,為自己這個不可饒恕的疏忽而慚愧不已。
梁舉半夜三更來電話的那次,是我剛剛開始接觸「十命孕婦」這個主題,當時的確難以理解他的激動心情。假如狄薇說的話全部屬實,梁舉的死就太可悲了,做「保龍計劃」裡的犧牲品,遠不如做一個合格的大學教授那麼風光。
每個人都有好奇心,於是總有人為此付出沉重的代價,這種歷史循環一次次地重演著,永不停息。
「總部聯絡到『冰島降魔手』戈蘭斯基來港,準備要他接替我的工作,接下來再命令我返回原先的工作崗位,遠離港島的這次不尋常事件。你知道,黎文政在伊拉克沙漠裡越權行動,已經動搖了組織對我的信任感,所以會有意識地調我回去輪休,令戈蘭斯基替換我。我最大的心願,是在戈蘭斯基到達之前,弄明白『保龍計劃』的真相,然後一舉搗毀紅龍的邪惡夢想。他在阿拉伯世界呼風喚雨了那麼多年,也該是血債血償的時候了。」
何東雷的聲音裡忽然添加進來一聲古怪的冷笑,彷彿夜梟鳴啼一樣,那是狄薇發出的聲音。
「狄薇,你笑什麼?難道我說的話很可笑嗎?」他低聲斷喝,滿含慍怒。
狄薇立刻解釋:「沒有,我沒發笑啊?你可能誤會了——」
我與何東雷都聽到了那笑聲,而他面對狄薇,更會看清楚對方發笑時的表情,當然不會弄錯。咖啡館裡的人聲和音樂聲雖然略嫌嘈雜,但我們都是修練過內家功夫的人,聽覺優於常人,這種分辨能力還是有的。
那種笑聲讓人後背直起雞皮疙瘩,而且一陣陣發涼,感覺四周突然增添了森森鬼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