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5節
我站起身,想去廚房沖杯咖啡,但一望見緊閉的廚房門,驀的想起從前關伯無數次端著托盤從裡面喜滋滋走出來的情景,眼淚再也壓抑不住,無聲地奔湧而下。
「事情發生得太突然,可能大姐也沒想到會損失掉小關這樣的朋友——」鬼見愁跟上來,百折不撓地繼續他的喋喋不休。
我霍的轉身,來不及拭去眼淚,提氣大吼:「讓開!」這是自己第一次在外人面前失態,但關伯的死猶如一柄尖刀,直插在我心窩裡,我能夠挺住不倒下去,已經是萬幸了。
鬼見愁聳聳肩膀,嗤的一聲輕笑:「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跟隨小關久了,自然會學到他的那些草莽習氣,我不會怪你。」
我胸膛裡的怒火燃燒更熾,陡的雙肩一震,一個重重的左勾拳自下而上打了過去。要想讓對方乖乖閉嘴,這大概是最簡單有效的辦法了。鬼見愁側身滑步,又一次施展出他最得意的鷹爪手,扣向我的左肘。上次交手時,我察覺到大家的武功相差無幾,要想打敗他,只能動用飛刀,但走廊空間如此狹小,連舉手出刀的機會都沒有。
「小沈,敬酒不吃吃罰酒的滋味不會好受的,難道你不明白?」他的腳下功夫相當敏捷,已經融合了北派的劍彈腿、地趟腿、流星腿的特點,還有日本忍術裡的「飛燕提縱術」,幾乎是在地面上滑進滑退,行雲流水一般。很顯然,他的武功十倍於關伯,只是平時不輕易表露罷了。
第二次錯步進擊時,我的左肋和右肩同時中了鷹爪手,兩處的骨頭幾乎當場碎裂,立刻渾身軟麻,無力地靠在牆上。
「你不是我對手,但我願意提攜你。」他緩步後退,從旁邊的小桌上抽了一張紙巾,好整以暇地擦著指尖,彷彿是嫌我的衣服弄髒了他的雙手,「年輕人,每年在日本的『富士山千名高手比武大會』上,有無數人想投入我門下,甘心情願拜我為師。結果,我沒有一個能看上的,他們的資質實在平庸之極。現在,這樣的機會主動送上門來,聰明的話,就不會拒絕,是不是?」
他是勝利者,有理由擺出高高在上的姿態向我炫耀,但我對日本人的榮耀毫無興趣,從來都是如此。
「如果我有飛刀在手,你不會佔到半點便宜。」我緩慢地揉著左肋,他的「鐵喙鷹啄手」相當厲害,肋下的兩層衣服都被啄透,連皮帶肉,都在火辣辣地痛。
「可惜,世界上沒有那麼多『如果』,也不會有推倒重來的二次機會。我深知這一點,才會比小關活得更久,比大多數人都活得久,並且是活得最有價值的,能夠不斷地取得勝利,站到更高的位置上——」
他的話突然被方老太太打斷:「為達目的,不擇手段,這就是你活著的原則?」
鬼見愁吃了一驚,轉身向樓梯上看,我也立即滑步後撤,重新進入書房。鷹爪手的武功最擅長貼身搏擊,其中的「三十六大擒拿」和「七十二路小擒拿」屬於短兵格鬥中的經典手法,普通武功很難防禦。所以,我必須避開他的長處,將戰鬥的空間拉大。
窗簾正在夜風裡翻飛,但我聞到了一些非常古怪的味道,像是榴蓮皮或者香蕉皮放了一夜後那種令人作嘔的感覺。
「你很聰明,偷看了金九傳授給沈南的破陣之法,提前一步打開老龍的『九宮八卦激光陣』,然後破解『青龍白虎龜蛇大陣』,拿走了四件神器,卻用早就準備好的贗品放在原先的位置。居爺、大雷、小雷他們都是武夫,對陰陽五行、奇門陣法之類毫不理解,當然分不清贗品和真品的關係。於是,進老龍別墅盜寶這個黑鍋讓他們背了,而你卻安心收藏起寶物,等待解開這四件神器上的秘密。老鬼,我送你去日本,是跑路避難,不是要你恢復元氣後幫著外敵來找自己人的麻煩。現在,你最好把那些東西交出來,大家還能保住各自的面子,不至於拔刀翻臉,好不好?」
方老太太的臉色陰沉得怕人,緊跟在她身邊的方星,則是滿臉淡漠,彷彿已經完全忽視了我的存在。
「大姐,我只是想把事情做得更圓滿一點,免得小沈和星星受傷。」鬼見愁的態度突然變得謙卑而懇切,伸出雙手,準備去攙扶方老太太的胳膊。
「那麼,四件神器呢?」方老太太冷冷地伸出右掌。
「就在我暫住的酒店房間裡,並且鎖進了保險箱,免得出什麼意外。」鬼見愁做出一副極其無辜的樣子,但大家都很明白,這已經是圖窮匕見的時候了,無論怎麼偽裝都矇混不過去。這是真刀真槍性命搏殺的江湖,而不是小孩子好一陣壞一陣的家家酒。
「如果我需要那神器,多長時間內可以命令你的手下送過來?」方老太太失望之極,但還是要繼續將這場戲演完,讓鬼見愁自己露出真實面目來。
鬼見愁後退一步,撓了撓頭頂,忽然爆發出一陣尖銳詭異的冷笑:「大姐,打開天窗說亮話吧,我早就加入了日本國籍,目前所做的任何事都與日本皇室的利益掛鉤。那四件神器有利於提高日本七大派忍者在奇門遁甲方面的戰鬥力,所以皇室才密令我借你的召喚之機回到港島。神器不可能還回來,七十二小時內將混在海上集裝箱裡運回日本,而我們大家的友情也該在今晚做個了斷,未知你意下如何?」
現在,我總算明白碧血靈環沒有發生效力的原因了,是鬼見愁提前掉包,只留了贗品給居爺等人。既然鬼見愁連贗品都準備好了,可見他回到港島根本就是政治利益的驅使,與追不追方老太太無關。
「了斷?」方老太太下樓,緩慢地跨進書房,忽的吸了一口氣,臉色暗變。
「對,就是這兩個字。一切瞭解,恩怨兩斷,然後大家就大路朝天、各行一邊,絕不相互干涉。」鬼見愁笑得像一隻偷吃了小雞的黃鼠狼,臉上那些深刻的皺紋慢慢舒緩展開。一個人在開心時大笑並無奇怪之處,但皺紋成形多年,絕不會因笑容而道道舒展。
在相書中,對「眉心抬頭紋舒展」有一個篤定的定義——「迴光返照,大禍臨頭」,只有死人或者準死人的眉心紋路才會大方地展開。我心裡忽然湧起了一陣兔死狐悲的淒慘感覺,因為今天所見的殺戮太多,江湖中人的生命實在太不值錢了。
我也是江湖人,或許有朝一日倒在別人面前時也會如此。
「如何了斷?」方老太太在沙發上落座。
「你交出星星的來歷秘密,我帶走她,回日本去做更深層次的分解研究。」鬼見愁輕輕巧巧地笑著,倏的打了個手勢,窗外的夜色裡突然鑽出六名挺著灰色弓箭和吹筒的黑衣人,把方老太太團團圍住。
「就這麼簡單?」方老太太冷笑。
鬼見愁呼的長吁了口氣,大概是覺得已經勝券在握了,隨之放鬆了警惕,站在黑衣人後面大笑:「大姐,七大派忍者跟我過來,並不是聽任你調遣的,而是有自己的目的。你是目前江湖上碩果僅存的五行陣式高手,他們很希望汲取中華異術裡的精粹部分,彌補自己的不足。我想,假如他們能成功地控制星星,想必你就會不吝賜教,是這麼回事嗎?」
圖窮匕見之後,鬼見愁的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方老太太有心召集舊部殺賊,反倒是引狼入室,一朝鑄成大錯。這一點,完全違背了她的初衷。其實回頭想想,江湖上的新舊更替如維多利亞灣的潮水漲落一樣,每時每刻都在頻繁發生著,所有友情、愛情都無法承受時間大潮的侵蝕,該變的早就變了,而且是面目全非,令人不忍卒睹。
「控制她,就憑你們的日本忍術?」方老太太有些動怒了,舉起手,向那六名黑衣人指了指,但右臂突然在半空僵直,無法動彈。
「這是富士山狩魔派忍者的『天蠍座之魂』,只要進入呼吸道,就會在未來四十八小時內功力驟減,直到降低為零。不過,只要安心調養,大約一周之內可以恢復正常。」鬼見愁摸著下巴奸笑著。
日本忍者門派眾多,而且每一派都擅長閉門造車,研究出很多古古怪怪的藥物和暗器。自古以來,日本各派互相不通來往,所以很多東西被藏之於秘室,很少公諸於眾,僅僅是內行人物才略知一二。
關伯的舊友遍及天下,見識更是廣博,昔日浪跡東北時對日本忍術也頗有涉獵。他對我說過,所謂「天蠍座之魂」實際就是日本浪人進入西藏後秘密收購曼陀羅花和尼泊爾「千仙迷醉」,然後雜之以日本島的鬼眼章魚毒液混合製成。這種東西經常用於忍者的偷襲行動,與中國的「雞鳴五鼓斷魂香」有異曲同工之妙。
方老太太冷笑:「你果然早有計劃,知道我的『龜息功』已經練到最高層,普通迷藥無法奏效,才帶來了這種東西。昔日咱們聯手作戰時,每個人的弱點都不會瞞過自家兄弟,沒想到今天卻被你用在了這裡。」
「大姐,我不是故意恐嚇你,之前小關離開這裡出門時,狩魔派忍者便潛伏到此地,只等一個最恰當的機會現身,毒藥早就放置在小樓的各個角落裡,安心伺候你們幾個上路。」鬼見愁嘿嘿冷笑起來,每一步都落在他的計算當中,方老太太和關伯的輕信,令他的計劃執行起來相當順利。
黑衣人的袖口上果然刺繡著一隻高擎尾巴的紅色蠍子,那是狩魔派忍者的特殊標記。六個人扇形圍攏過來,準備出手。
方老太太用左手握住自己的右腕,強行將右臂拉下來,臉色越發難看。被自己的好兄弟、好朋友出賣是件令人非常憤怒的一件事,特別對方還是過去的仰慕追求者。兩下對比,才更顯出關伯的真情寶貴。
「沈南。」方星突然轉向我。
我猛的一愣,意識到她是有話要說,但此時我的雙腳也正在變軟,彷彿耳邊有一個溫柔的聲音一直在說:「躺下來吧,躺下來吧。」
「這小樓是你在港島唯一的棲身之所,如果有人要把它瞬間炸毀,與強敵同歸於盡,你會不會恨對方?」她的神色如此冷漠,如同一塊毫無意義的白色堅冰。
我立刻點頭,無聲默認。與關伯在小樓裡住了那麼久,對樓裡的一桌一椅、一床一凳早就有了深厚的感情,不想失去它。因為這是我的家,而且是普天之下唯一的一個。
方星一聲歎息:「對不起,我不該提這種問題的,就當我什麼都沒說過。」
我的心情忽然一動,她提及這個問題,一定另有隱情。
接下來,我和方星幾乎是同時軟倒在地的,但一個在東,一個在西,相隔十餘步。
「大姐,你怎麼說?」鬼見愁逼近方老太太。之前他向對方溫言軟語時,謙恭得如同一隻聽話的哈巴狗,此刻卻語氣輕佻,直把方老太太當成了自己掌心裡的獵物。
「告訴你星星的秘密不是問題,但現在她已經是個大孩子了,什麼事都可以自己作主,你為什麼不問問她的意思?只要她點頭,我就把秘密公諸於眾,讓所有人明白,就不會再處心積慮地惦記了。」
方老太太一語雙關,但暫時的低頭忍耐卻是必不可少的,唯有如此,才能拖延時間,讓所有人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