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7節

  港島的雨季潮濕而悶熱,只要是正常人,絕不可能穿成這樣站在泥地裡。
  他當時沒有理會我的問題,反而自言自語地歎氣:「只能這樣了,假如探測器的數據表明嬰兒能夠在這種環境裡成活的話,也就——」他看看腳下的淋漓泥水,向前跨了一大步,走進了低矮的茅棚。
  我反手抓住砍刀,躲避到茅棚的一角,蓄勢反擊。
  他說:「不要怕,我只是送這個嬰兒給你,沒有任何惡意。相反,只要你接受她,她將給你帶來數不清的好運,因為她是來自大雪山的聖女。任何人擁有她之後,心裡想的任何事都能變為現實。你們的神話傳說中,不是經常出現同樣的情節嗎?記住我的話,好好把她養大,然後告訴她——不,不必告訴她,等她的隱性智慧層面打開後,就知道自己該做什麼了。」
  我不明白他在說什麼,但目光跟他接觸時,思想頓時變得一片空白,被動地丟棄砍刀,雙手接過了籃子。那女嬰一直處於熟睡之中,粉嫩的臉頰惹人疼愛,一根指頭啜在嘴裡,像一個讓人無法抗拒的小天使。
  那人繼續歎氣:「得到與失去總是保持平衡的,當你接受她之後,心裡就不能再容下其他人,直到聖女覺醒為止。我會封閉你的思想系統,這些僅僅是固定程序,不要怕,不要怕。」他舉起手掌,掌心裡驀的射出一道短暫的白光,直穿入我的眉心裡。
  剎那間,女嬰睜開了眼睛,定定地看著我,忽然嘴角一咧,甜甜地微笑起來。我的思想好像被瞬間清洗過一樣,之前與小關的某些萌芽情感被清掃得一乾二淨,滿心裡只有一個信念:「對她好,只對她好,全心全意,直到永遠。」
  那男人離去時同樣伴隨著一道強光,在我的模糊意識中,他是乘著白光慢慢飛昇上天的。然後,雲層封閉,四周又是一片閃電撕不破的極度昏暗。
  我不知道那男人的身份,也不知道他為什麼要把女嬰交到我手裡,但他以一種奇怪的手法改變了我的思想,把女嬰視為自己的親生女兒,一直疼愛呵護著,直到今天。二十餘年來,我打敗強敵、聚斂重財,做任何事有如神助,順利之極,終於在港島開山立萬,完成了七大旋風社初創時的豪言。
  每次看到小關,我的思想深處總會下意識地記起那個閃電中降臨的男人,華貴睿智,目若朗星,天下所有男人都及不上他的一半。所以,我對所有男人失去了興趣,直到小關黯然離開。
  其實,我很想留住小關,身邊的閨中密友都向我說過他的好,說他是最配得上我的男人,值得珍惜。當時,我的思想也像那晚的濃雲一樣,正在被好朋友們的話撕開裂縫,準備重新接納小關,不料即將啟齒時,那個人的聲音突然在虛空裡出現,說出了一句令我震驚之極的話。
  他說:「心想事成的代價是用犧牲感情換來的,接受別人,馬上會給對方帶來難以想像的厄運。打個比喻,全心疼愛聖女猶如全心信奉神祇,假如同時向截然不同的兩尊神祇俯首叩拜,同時信仰他們,可能嗎?愛任何人,得到的只能是巨大深重的創痛。記住我的話,否則你的後半生將慘痛無比。」
  我知道,當時在閃電雨夜裡接受嬰兒,其中最重要的一點就是被那男人說的「好運」二字打動了。自我闖蕩江湖以來,步步不順,處處掣肘,幾乎遭受了一個江湖人能夠遇到的所有打擊,直至與小關背人連環追殺,在爛泥大雨中狼狽逃亡。那兩個字如同一張跳板,我渴望借助跳板脫離困境,過江湖大佬們的生活。於是,我出賣了自己的靈魂,用「封閉感情」的承諾換來了名聲、財富和地位。
  結果,我錯了,現在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訴自己,人的一生,只有靈魂是不能出賣的,因為它是你的全部。賣掉它,等於答應做別人的奴隸,自由沒有了,再多榮華富貴又有什麼用?很多媒體對我進行採訪報道時,都會在文章的末尾寫上「一個大雨閃電之夜,改變了大姐的一生」。很對,那一夜改變了很多,否則世事將是另外一個結果。
  出賣靈魂,可以讓人風風光光地活下去,但那只是鎂光燈下的另一個我。風光的背後,是我不得不再次聽命於那個聲音,召集舊日兄弟,去提前邀戰貓妖。
  他告訴我:「聖女已經覺醒,大戰之後,你的思想禁錮就被解除了,從此恢復自由。」
  呵呵,看看吧,這就是我所謂的「恢復自由」嗎?立刻就賠上小關的一條大好性命。貓妖是不可戰勝的,只能聽憑它在港島棲居,與人類互不侵犯。小關的死,全都是因我而起,一條手臂算不了什麼,如果重新回到二十年前的雨夜,我願意重新選擇。假如只有「出賣靈魂」這一條活路,那麼我將選擇與自己最愛的男人一起激戰到流乾最後一滴血,就像被困垓下的西楚霸王跟虞姬。
  小關,你聽到了嗎?
  這段冗長的敘述在抽咽裡結束,鬼見愁的思想已經被方老太太的話帶入了遙遠的舊時歲月,不住地長吁短歎。
  方伯講述這件事時表現出的憤怒跟鬱悶雖隔二十年而不滅,可見當時的情形之詭異。那個突然出現又突然消失的異族男人,讓他們兩個的感情驟然縮水為零,換了誰都會大惑不解,轉而怒火高熾。
  「一個絕頂異人?還是穿越宇宙空間的外星人?」鬼見愁試著用最通俗的思考方式解讀那件事的內幕。
  沒有人回答他,方老太太凝視著關伯的臉,彷彿陷入了渾渾噩噩的沉睡。每個人身上的血都早就凝固,如果往事和仇恨、背叛也能被中途凝固就好了,至少鬼見愁會回心轉意,改正自己出賣兄弟姊妹的重大錯誤。
  「那不是『出賣靈魂』,而是一種奇特的緣分。我看到你,只一眼,就開始喜歡你了。那時,我在籃子裡醒了就哭,不停地哭,但你的臉一出現在屏幕上,我的心情立刻安定下來,一聲不哭了。所以,他才決定把我留在你身邊,做你的女兒。媽媽,假如靈魂的債也可以用精確計算來償還,我願意還你,補償你。」
  方星淡然開口,面對方老太太和關伯的慘狀,她只流露出淡淡的傷感,卻沒有狂吼大叫的憤怒。這種冷靜,令我心裡再次出現了那種極度陌生的疏遠感覺。
  這一次,方老太太努力地抬起頭,向方星望過去。
  「媽媽。」方星又叫了一聲,嘴角忽然上翹,露出一個純真無邪的笑容。
  「星星。」方老太太回應著,身子晃了兩晃,向前一傾,壓在關伯身上。
  「看來,只好由我來收拾殘局了。小關心裡的死結能解得開嗎?這個答案會令他滿意嗎?」鬼見愁捫胸自語,正要走近窗前去指揮那些沉默肅立的忍者們,半空中陡的出現了一道又白又亮的閃電,從小街對面的樓頂上一路飛捲下來,在小院裡盤旋一圈後又飛上半空。
  「那是什麼?」鬼見愁驚詫地向外望著。
  港島的天氣預報顯示,最近幾天晴朗無雨。既然無雨,又何來閃電?
  我感覺到一陣森冷的寒風正在小樓裡高速迴旋著,一個全身白衣的傲岸男人驟然出現在書房門口,挺著胸,冷眼凝望著房間裡的一片狼藉。
  「誰?你是誰?」鬼見愁回頭,與那男人打了個照面,剛才的囂張氣焰忽然消失了大半。
  「刀來——」那個男人雙手上舉,房間裡的颯颯風聲驟然加強,一柄雪白色的長刀突然從走廊裡躍出來,挺立在他掌心裡。
  「動手,殺了他!」鬼見愁大喝一聲,狩魔派的忍者丟下其他人,疾風般地衝向門口,但他們的弓箭和吹筒都來不及用上,一個黑衣的年輕人已然從白衣人的腋下穿出來,橫著一柄寒光浸浸的軍刺,擋住了六名忍者的去路。
  書房裡的戰鬥來得快也去得快,軍刺貫入日本忍者的喉嚨並且洞穿而出、一擊即殺,前後僅僅用了不到四秒鐘。這已經不能稱之為「戰鬥」,而是赤裸裸的屠戮,因為出手的人正是葉離漢麾下第一殺手小北。
  當他選擇以軍刺為兵器時,就已經注定了每次動手,都會是這種血淋淋的結果。
  第三章 七大旋風社,灰飛煙滅彈
  「你的人,已經死光了,一共三百一十五名,包括哨兵和司機在內。他們六個,是活得最長的,接下來該輪到你了。」小北冷笑著,在一具屍體的肩頭擦乾了軍刺上的血跡。
  「是……是葉離漢先生?」鬼見愁腳下一錯,躍到方老太太身後,左腕一甩,一柄單刃小刀已經橫在她的頸上。他的反應足夠靈敏了,及時做出判斷,把江湖上地位最高的方老太太做為自己的人質,以圖逼迫小北退後。
  「這一次,你算錯了,高橋鬼野先生。現場最有價值的人質並非方大姐,而是——」白衣人向我指了指,凌厲的目光冷電一般迅速掃遍了我的全身。他的身材並不魁梧胖大,但腰桿挺得像標槍一樣筆直,彷彿一旦站在那裡,便一定能解決全部問題,平息一切波濤,然後功成名就而退。
  我在媒體上見過他多次,並且讀過他的全部著作,但卻是第一次在現實世界裡近在咫尺地會面。他就是葉溪的父親,文武全才、名貫港島黑白兩道的葉離漢,一個身在江湖卻能神通貫穿朝野的著名「儒俠」。
  鬼見愁呲了呲牙,對葉離漢的話並不確信。在他的價值觀念裡,誰的江湖地位高就最具有人質價值。
  「先生的話你聽不懂嗎?還不放開她?」小北低喝一聲,如同一隻亟欲擇人而噬的獵豹。在葉離漢面前,他只做該做的事,一切以葉離漢馬首是瞻。很顯然,葉離漢是萬馬軍中的主帥,而他卻只是聽令而戰的驍將,兩個人的智慧高度之差,不是一分兩分。
  「我是日本皇室的亞洲特派員,葉先生,論及你跟日本兩黨黨魁的私交,我們該是志同道合的夥伴才對,何苦對我趕盡殺絕?要知道,我這一次回港島,是帶著皇室的秘密使命,專為四件神器而來,如果半途出事,特別是被自己人因誤會而阻攔,肯定會讓皇室不快。不如,我們就此別過,有什麼話以後再敘?」
  鬼見愁伸手要抓方老太太的肩膀,但葉離漢的長刀霍的一橫,刀尖虛指他的心口。
  「高橋君,我的話說得很明白了,你可以走,但不能帶走任何東西,無論是方大姐還是神器。除非,你能從我的『幻影神刀』下活著走過去,或許到那時候局勢重新歸於你的掌控,無論怎麼做就都可以了。」
  葉離漢是如此高傲,彷彿根本不屑於跟鬼見愁討價還價,只是自己劃出道來,讓鬼見愁自己選擇。
  「我不會那麼傻,放開人質對敵你的神刀。反正,你要我死,我就要大姐死,大家不妨賭一把,看看誰先膽怯退卻?」鬼見愁感覺看到了希望,聲音不再顫抖猥瑣,立刻直起了身子。
  小北嗤的冷笑出聲:「你算什麼東西,敢跟葉先生叫板?就算兩黨黨魁到港島來,還得事先打電話給先生套交情。再不滾的話,就一起把頭留下。」
  葉離漢橫跨兩步,抓住我的左臂拉我起身,坐回沙發上。
《佛醫古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