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9節
方星搖頭:「小雷已死,就在老杜的秘密試驗室裡。至於老杜和任我笑,就不必惦記了,我從沒想過要將這兩個人交還給警方。現在,他們被送到瑞士的一個著名心理治療師那裡,我的用意是要任我笑說出老龍的全部秘密。沈先生,我有相當充足的證據表明,老龍、任我笑、老杜三個人各自都有數目龐大的海外存款,如果那治療師的工作有了進展,這三筆巨款將會落在你我袋中。之所以送他們去瑞士,正是基於這一理由。我的人初步查明,他們三位的錢分別存於瑞士的五大私人銀行裡。呵呵,等我的好消息吧,大家可以坐等其成——」
即使是天文數字的金錢也無法給她帶來快樂,因為我看到她半皺的眉就算在微笑時依舊無法舒展。
這是我最後一次見她,接下來的三周時間裡,私家偵探們沮喪地回報:「方星小姐失蹤了。」
負責盯梢的線人是在維多利亞港的一個小碼頭附近失去目標的,所有人馬連續搜索七十二小時後,才不得不向我如實報告,並且承諾所有的佣金費用全免,等於是白白地替我工作了半個月。
方星的失蹤讓我坐立不安,小樓彷彿成了一個巨大的無鎖囚籠,死死地禁錮著我。關伯的離世,給了我相當沉重的打擊,每到黃昏,我都會在書桌上展開棋盤,一遍又一遍地捏著黑白棋子打譜,用絞盡腦汁的棋局死活思考消磨自己的精力。
小北來過幾次電話,每次都是替葉離漢約見我,但我無心應酬,除了打譜外,已經每時每刻都離不開酒杯。
關伯和方老太太的前半生,在江湖上東征西殺,為浮名和小利不惜搏命;後半生,勞燕分飛,各懷心事。在鬼見愁斷然反水的那一夜,他們兩個相互表白,撕掉一切面子和偽裝,彷彿一支古琴曲由高山流水的溫文爾雅陡然轉入金戈鐵馬的鏗鏘激盪,但每一幕戲劇的高潮都不會持久。每個老戲骨都明白,高潮意味著落幕劇終的來臨,來得越快,去得越快,從不會有例外。
「方星,你到底去了哪裡呢?」透過威士忌酒的淡黃波光,我彷彿又看見她的慧黠微笑,在冰塊與冰塊的撞擊之間跳躍著,幻化成我們聯手作戰時的每一幕。
我試著用整理房間的體力活來抵消對方星的思念,只是思想卻根本不受控制,一次又一次地在腦海裡固執地把她的影子呈現給我,抬頭低頭,都能感覺到她的存在。有一次,從客廳經過門廊去院子,忽的想起她在達措蘸過手的水盆裡看到「七手結印」的怪異情景。那時,我就應該意識到自己生命裡掀開了非同尋常的一章,可惜,港島的平靜生活讓我的精神產生了惰性,沒有對此深究下去。
小院裡,日本忍者留下的血跡清理了三次才算基本乾淨。關伯的花半數枯死,不過在專業花木公司的照料下,剩餘的那些綠葉植物都重新煥發了生命,翠綠的葉片即使在暗夜裡都能展現出自己妖嬈的一面。
「方星——」每次醺醺欲醉的午夜,我都會忍不住自語著叫她的名字。萬籟俱寂,只有不甘寂寞的夜風穿堂入戶而來,又呼朋引伴而去,帶走書房裡悒悒鬱郁的宿醉酒氣,重新將港島天空的清新空氣傳送進來。
第四章 來自萬年冰洞的奇怪電話
那個奇怪的長途電話打進來的時候,正是方星失蹤了四周零三天的黃昏。我看到電話機液晶屏上顯示的是一個衛星電話的號碼,忍不住有些疑惑。如果放在從前,我會猜測是唐槍打來的,因為做為每個月都在天南海北間來來去去的盜墓專家,他的腰間往往同時掛著三部衛星電話,說不準什麼時候就放肆地連線拜訪我。
「唐槍?已經死了。」我的喉嚨裡似乎有一條小蟲爬過,極不舒服,自言自語地提醒自己。關伯罹難時,我痛痛快快地哭過一次,現在感覺自己的眼淚早就流乾了。
我接起電話,一個粗狂直率的聲音大叫起來:「沈南,猜猜我是誰?猜猜我在哪裡?猜猜我發現了什麼?猜猜跟你有沒有關係——」
朋友之中,只有一個人喜歡把「猜猜」這兩個字時時掛在嘴邊,彷彿他是一切答案的擁有者,別人都是坐在小板凳上等著猜謎語的幼稚園小朋友。他從不想想,既沒有語音提示,也沒有圖像可供參考,僅僅憑著一些無線電波信號,鬼才回答得出他那些莫名其妙的問題。
「我猜不到,楊煉,你能不能換種交談方式,別老是讓人猜來猜去的?」我忍不住一笑,把杯子裡的酒一飲而盡。
「換種方式?沈南,我是看得起你才第一個打電話過去,知道嗎?這一次我跟曲那的發現將震驚整個雪山考古界,這裡的每一件東西都是人類物理科學無法解釋的神奇瑰寶。而且、而且有你的一張名片——聽到了嗎?我是說,這個冰洞裡有你的一張名片,上面的文字是『港島、沈南、婦科醫生』這八個字,下面則是一串電話號碼。除此之外,什麼圖案都沒有,只是乾乾淨淨的一張卡片,這不就是你一貫的行事風格?」電話裡傳來對方的哈哈大笑聲,高音分貝直逼汽車喇叭。
楊煉和曲那是亞洲登山協會名下最厲害的雪山探險高手。十年來,各國攀登喜馬拉雅山脈各個雪峰的登山隊,都以能跟他們兩個合作為榮。
我和他們的交往,還是起源於五年前出手調解唐槍與這兩人的江湖矛盾那件事。世界上的很多事都是講「緣分」二字的,當時在港島的避風塘老店裡大家會面,三碗酒入喉,楊煉和曲那就折筷發誓,與唐槍的矛盾一筆勾銷,唯一的條件就是交我這個朋友。
江湖兒女,愛的就是這種傾蓋如故的豪爽,與利益和交易毫不相干。他們與唐槍、冷七的不同之處在於,登山、征服最高峰是兩人的畢生愛好,不管有沒有金錢上的回報,只要定下計劃,就會義無反顧地按時出發,直達目標。
從媒體方面的資料得知,楊煉與曲那身體裡都有蒙古族鐵木真部落那一支派的血脈,畢生誓願就是做高飛於天的雄鷹,將千山萬壑統統踩在腳下。
書桌側面的名片盒裡,放著我三個月前印製的名片,因為來訪的都是些相熟的朋友,所以名片僅僅送出寥寥幾張,盒子幾乎還是全滿的。
「什麼名片?別開玩笑了。」我無奈地搖搖頭。楊煉在野外生存慣了,愛開玩笑的脾氣比唐槍更甚。
楊煉大聲報出了那串電話號碼,鄭重其事地回答:「沈南,我跟曲那的電話通訊簿剛剛清零過,腦子裡也不會有這個號碼。之所以能打給你,就是按照名片上印著的數字撥打的,沒想到真能撥通,你說是不是很奇怪?之前,曲那曾猜想,到達人跡罕至的庫庫裡峰之後第一個發現也許是登山者的骸骨,沒想到竟然是你的名片,真是他媽的奇怪之極……奇怪之極……」
我意識到他不像是開玩笑,猛的推開酒杯,一字一句地問:「名片在什麼地方找到的?是在某個人身上嗎?那裡有沒有人?」
如此詭異的橋段只該出現在幻想小說裡,但楊煉卻不至於大老遠打衛星電話來調侃我。聽筒裡傳來朔風怒吼的呼嘯聲,伴隨著冰鎬、風鑽工作時發出的單調噪音。
「喂,曲那,要不要跟沈南通話?說說那名片的事?」楊煉縱聲大叫,震得我的耳朵嗡嗡轟響,立刻把聽筒移開。
曲那擁有日本早稻田大學的探險專業、考古學專業兩個博士頭銜,精通四國文字,對亞洲地理和歷史更是瞭如指掌,比楊煉要文雅得多。當他的聲音在話筒裡響起來時,我被楊煉震散了的注意力重新凝聚起來。
「沈南,你好,我們目前是在喜馬拉雅山脈的庫庫裡峰頂。名片是我發現的,嵌在一大塊堅冰裡。奇怪的是,那塊堅冰先被人剜掉了四四方方的一塊,放入名片後,再把原先的部分填上,做得巧妙而細緻。所以,我們能夠百分之百斷定,完成這一工作的是人類而非某種特殊生物。現在,我正督促幾個嚮導和登山隊員展開半徑為五十米的扇形搜索,希望有進一步的發現。關於這件事,任何猜測都是無法成立的。眾所周知,近五十年來,全球排名前五十位的登山隊都沒有征服過庫庫裡峰,我和楊煉這次之所以能成功,是得到了一筆相當數額的贊助,組成了這支有三十二名登山高手加盟的團隊——唔,不多說了,我會盡快把名片的圖像傳真給你,有進一步的情況會再向你通報。」
曲那的敘述清晰冷靜,猶如主持人在朗讀新聞稿。
電話重新回到楊煉手裡:「沈南,你的朋友之中,是否還有其他登山高手?或者什麼遁世隱士之類?總之,我和曲那搜腸刮肚了很久,根本找不出這張名片存在的理由。」
我苦笑一聲:「當然沒有,請盡心搜索,隨時給我消息,拜託了。」
楊煉哈哈大笑:「兄弟之間,何必如此客氣?」
他掛斷了電話,書房裡重新恢復了平靜,但我的思想卻像開了鍋一樣,無法平息。
暫時看不到圖片的樣子,無法確定那一張是不是屬於這次最新印製的一批,其實自己所有的名片都是差不多的風格,僅有簡單的文字和電話號碼,上面絕對不會出現自我吹噓的花哨東西。
「到底是什麼原因,才能造成這樣的結果——」不到午夜,我已經喝光了兩瓶威士忌,但思緒卻仍然紛亂如麻,找不到一點頭緒,只能搖搖晃晃地上樓去睡。關伯的葬禮之後,我的睡眠質量糟糕到了極點,整夜整夜渾渾噩噩地躺著,在翻來覆去的煎熬中迎接黎明的晨曦。
「方星!是方星!」我突然從夢中醒來了,床頭的夜光表清晰顯示,此刻正是凌晨三點鐘。假如有什麼人肯用那種優雅的方式對待我的名片的話,就一定是方星,而且能夠憑借一個人的力量攀上庫庫裡峰,也只有她那種輕功卓絕、智勇雙全的女孩子能辦得到。
我來不及開燈,衝到洗手間裡,放了滿滿的一浴缸水,穿著衣服跳進去,全身都浸在冷水裡。
「方星繼承了達措靈通的所有思想智慧,其中一定有關於庫庫裡峰的記憶,因為之前達措到小樓來探訪我,為的就是托我去庫庫裡峰的冰洞,帶『鷲峰如意珠』出來。一定是方星上了峰頂,才別有用心地留下了那張名片。現在呢?她去了哪裡?」
我擰開水龍頭,讓噴湧而下的自來水直接沖洗頭腦,混沌的思想逐漸冷靜清晰下來。目前能做的,只有等楊煉和曲那進一步提供消息,以證明到過庫庫裡峰絕頂的就是方星。我真的很為她擔心,因為那種白雪覆蓋、極度深寒的地方,會是任何登山外行的折戟沉沙之地。
這一夜已經無法入睡,我索性回到書房,打開電腦,搜索互聯網上關於庫庫裡峰的歷史記載。毫無疑問,很多登山愛好者對楊煉和曲那充滿了信心,都希望這兩位絕頂高手能征服險峰,把喜馬拉雅山脈上大大小小的冰峰全部走一遍,那是亞洲人的驕傲,絕不能讓歐美高手搶了先。
直到上午十一點鐘,楊煉的電話才第二次打進來,聲音疲憊之極,但仍然非常興奮:「沈南,我們找到了一個深不見底的冰洞,無人探測的結果是這樣的,冰洞深度超過一百八十米,洞底溫度約在零下一百度左右,洞壁上都是奇異的冰稜和冰錐。目前,曲那正在做熱身準備,要下冰洞看看。關於那張名片,我們的材質分析工程師已經得出結論,印製時間非常短,上面的油墨分子還沒有開始分解,大概不超過幾個月時間。所以,請仔細回憶一下,近幾個月來,你把名片分發給誰過?」
不必想,我已然脫口而出:「一定是大盜方星到了峰頂,楊煉,幫幫忙,快些找到她。」
楊煉嚇了一跳:「什麼?你已經有了答案?哦,大盜方星是否就是黑道第一女神偷?你有什麼理由,能做出這一判斷?」
方星在江湖上的名氣很大,幾乎算得上是一面金字招牌。
「我沒有理由,是直覺。」我頹然長歎。攀登庫庫裡峰、探索上面的冰洞是極度危險的事,她說過會把所有危險承擔起來,一個人背負,絕不連累自己的愛人。她做過關於冰洞、玉棺的怪夢,以上種種焦點矛頭,都把她跟楊煉的探險活動聯結在一起。
「曲那說,粗略估算,在那種萬年冰洞裡,每下降一米,溫度便降低一度,所以我們無法斷定洞底是什麼溫度,只能見機行事。可惜你不是合格的登山隊員,否則立刻坐直升飛機趕來,我們一起聯手行動。」
楊煉不是隨意開玩笑,他曾力邀我加盟登山運動,被我一次次婉拒,已經成了他的心病。只要有合適的機會,絕不會忽略這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