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節
像金大爺這種胖身材的人,上山的時候還好點,只是費些勁,下山就難了,那個圓滾的身體說不定咕咚一下就從山頂滾到山腳下,基本不用腳走路的。
爺爺說過趕兔子也是這樣。爺爺小的時候,周圍的山裡有很多的野兔。捉兔子要幾個人一起合作,把高處的地形都佔了,形成一個半圓把兔子往山下趕。兔子是前腳短後腳長的,在平地和上坡路都能跑得極快,但是下坡就不行了。
金大爺現在就如一隻下坡的兔子。
「喂,你們幾個走慢一點啊!」金大爺落到了最後,上氣不接下氣的喊道。
爺爺站住了,不過頭還是朝著前方,說:「許易是怪你太小氣,把師傅看重把學徒看輕,知道不?師傅喝酒我喝茶,就是這個意思。你還好意思問。你說你大方,讓易師傅吃飽喝足,其實你是使了心眼呢,把兩個的飯菜做成了一個人的。」
金大爺不好意思了,呵呵的傻笑。他自個兒扯住樹的枝葉慢騰騰的下山,再不說一句話。
易師傅道:「難怪我最近都迷迷糊糊的,像做夢一樣。每次收了工錢,回到家裡交給媳婦的時候,有時連工錢是誰給的都好難記起。」
「他是迷了你的神呢。」爺爺道,「他迷住了你,然後好單獨把木匠活做完。哎,他真心想學木匠呢。可惜你沒有收他,他父親還不允許。哎,沒辦法咯,到死了還掛念著做木匠。」
「但是他木匠活做的真不錯。」易師傅讚美道,「這樣的手藝已經可以當師傅了,再學一年兩年,手藝肯定會超過我。哎,真是可惜了一塊好材料。」
我們走到了山底下,金大爺還在半山腰裡折騰。
爺爺朝易師傅招招手,說:「過來,我跟你說個事。這個木床的事情就交給你了。我還有點事要辦……」
易師傅湊過去。爺爺跟他耳語了一番。然後易師傅點點頭,連聲說好。
爺爺望了望半山腰的金大爺,感歎道:「該省的可以省,不該省的省了還是會用出來的。自己還白討了一番忙活。」然後,他轉了頭對我說:「亮仔,你說是不是呢?」不等我回答,他便又抬起腳要走了。
我連忙喊道:「爺爺,不等金大爺下來了麼?」
爺爺頭也不回的說:「讓易師傅等他吧。你跟我去個地方,我們去辦點事。」
「哦,什麼事?」我馬上跟上爺爺的腳步。明知道他習慣性不會先告訴我答案,但是我還是習慣性的問了一句。
於是,我跟著爺爺先走了。易師傅在山腳下等金大爺一起回去。
順著老河走了一段,爺爺突然問我道:「亮仔,你還記得你家裡的那根桃木符麼?就是原來經常插在米缸旁邊的那根。我還叫你媽媽經常用淘了米的潲水潑它呢。」
「記得呀,你說這個幹什麼啊?現在我不是已經過了十二歲麼?那個桃木不在米缸旁邊了。我也不知道媽媽把它放到哪裡去了。」我納悶爺爺為什麼突然提到那個東西。
即使我自己也經常在米缸裡盛米煮飯,但是幾乎沒有仔細看過那根桃木符。小時候就是這樣,既然媽媽會關心備至的照顧那根桃木符,我又何必關心呢?跟爺爺一起捉鬼也是這樣的想法,既然爺爺會處理好所有,我又何必害怕呢?
記得我參加高考的那兩天,媽媽兩天兩夜沒有睡覺。她半夜爬起來找到四姥姥,死活把她拉起來,要她陪著一起去土地廟祭拜。高考結束後,我呆在外面玩了幾天。一回到家裡,媽媽就告訴我,爺爺在第三天一大早趕到了我家,問我考上沒有。爺爺以為我答完卷就能知道分數,就能知道考上沒考上。
媽媽說,爺爺在外面叫門的時候,窗外的霧水還大得很,籠裡的雞都還沒有睡醒呢。
我聽了就感覺自己太不注意父母和爺爺的感受了,考完了還有心思在外面玩耍,卻不知道先打個電話給家裡報個平安。
現在我身在異鄉,每次想到過去他們為我擔過的心受過的嚇,就會感到溫暖而悲傷。溫暖是因為小時候有他們的關照和愛護;悲傷是因為我現在長大了卻不能為他們做些什麼,而我再也沒有可以遮陰避陽的庇護傘了。
所以爺爺問起那根桃木符的時候,我仍然漫不經心,心想肯定是媽媽把那根桃木符藏起來了,萬一真不見了,爺爺會再給我想辦法的。
爺爺說:「我是給你媽媽說過,等你滿十二歲就可以不要了。但是最好還是保存著。我當初應該跟你媽媽說一下的。」
我知道,剛才爺爺見了許易的魂魄,肯定又開始多餘的擔心我了。為了分開他的心思,我問道:「爺爺,我們是先回家去,還是先跟你去辦什麼事?」
爺爺恍然大悟一般:「哦,我差點忘了!人老了記性也老啦。我們先回家拿個別針,然後再去辦事。」他的腳步輕快了起來,越過一個小溝,回身來扶我。也許在他潛意識裡還不知道我已經成年了,越過一個小溝不再需要他的幫扶。
「拿別針?幹什麼?」我在溝的另一邊站住,驚訝的問道。
第十三卷 一目五先生 第272章 戀戀紅塵
「家裡還有別針嗎?如果沒有,我還要到別人家去借。」爺爺不回答我問的問題,反而問我道。爺爺家裡有什麼沒什麼我最清楚了,甚至比奶奶都要清楚。小的時候我經常在爺爺家裡翻箱倒櫃,因為總能在古老的拉環櫃和漆紅的檀木箱裡找到一些古怪玩意,所以我樂此不疲。找到的東西有爺爺讀過的古書,有清朝的銅錢,有長了銹斑的青銅鎖等等。經常等到爺爺奶奶幹完農活回來,見到滿地都是我翻出來的東西,奶奶不禁大喊道:「哎呀,我家進了賊啦!」
爺爺馬上就抱起幾十斤的我,哈哈笑道:「家賊難防啊!我們家出了家賊啦!」
這一點跟撒了尿在家裡一樣,爺爺不但從來沒有因為幼年淘氣的我「隨地小便」而怒髮衝冠火冒三丈,反而嘿嘿笑道:「童子尿撒在家裡好啊!好!」這句話極大的鼓舞了當時還在穿開襠褲的我,隨便叉開腿就尿。銀亮亮的水線將爺爺的家裡澆得到處是淡淡的尿素氣味。
我想了想,說:「好像舅舅的抽屜裡有幾個別針。不過現在不知道還在不在。」
爺爺點點頭:「那我們回去看看,如果沒有了再找家裡有讀書的孩子的人家去借。」
回到家裡,翻開舅舅的抽屜,果然找到了別針。爺爺用紅布包了,放進褲兜,然後又帶我沿路走回到老河。
走到爺爺來之前突然喝了一聲的地方,我們停住了。這早已在我的預料之中。爺爺指著那條田埂說道:「我們順著這條路走過去。那裡肯定還有一個新墳。」
「新墳?不是許易的嗎?」田埂確實對著易師傅家的方向。
「不是,易師傅家後的山就是墳山,不只有許易他們那邊的人把墳墓做到這裡來。周圍好幾個村都把墳建在這裡。我剛才來的路上就碰到了一個新死的鬼。我罵了它之後,它就返身回到那邊去了。」爺爺指著田埂的另一頭說道,「所以我想,它的墳應該就在那個方向。」
「哦。」我跟著爺爺走上了窄小的田埂。剛踏到田埂上時,幾隻青蛙被驚動,噗噗的跳進了水田里。夏季的晚上,田野的路上就會有特別多的青蛙蹦來蹦去,特別是田埂上。開始還不知道路面有青蛙,等你走到那裡,青蛙一跳起來才發現原來躲著這麼多乘涼的青蛙。
天色已經比較暗了,但是還能勉強看清腳下的路。
順著這條高低不平的田埂走了幾分鐘,果然看見了一座新墳。這座墳的位置選得不好,幾乎是挨著一塊水田建起的。
爺爺說:「你看,這座墳前面挨著水田,後面靠著山坡,就只有側面一條田埂當作路。難怪它會順著田埂找到我呢。」爺爺評論這座墳墓的地理位置時,就像評論人家的房子坐向一樣自然。讓我隱隱覺得那個小土包裡居住的不是一具屍體,而是一戶人家。也許爺爺再走近一些,就會有人出來迎接爺爺和我的到來呢。
爺爺感歎道:「生前何必爭太多,死後也不過一寸土地而已。」我知道爺爺說的是那個摳門到家了的金大爺。
我一句話不說,只覺得渾身有點冷。
爺爺走到墳墓前面,看了看墓碑上的字,然後說:「你果然才去世不久啊。還是英年早逝,難怪你掛念世上的東西呢。是該吃的沒有吃夠呢,還是該喝的沒有喝夠啊?不過,吃了山珍海味喝了瓊漿玉液,到了最後還不是一捧黃土?要不就是掛念家裡的孩子和堂上的老母親?放心吧,人各有各自的命運,朱元璋的父兄很早就餓死了,他還不是一樣做了皇帝嗎?」
爺爺像在勸慰一個心裡不平衡的老朋友。他一邊勸說,一邊把紅布包著的別針掏了出來,然後揀起一塊石頭把它壓在墓碑上頭。
「別針別針,真的分別。既然已經分別了,就不要再留戀啦!年青人啊,你剛才追了我一段距離,想要我幫你。但是我又不是閻羅王,不能在命簿上修改你的陽壽。我怎麼幫得了你呢?我只有勸你安心的去,化解你心裡的苦悶。誰也不願意離開這個人間,但是真到了要和親朋好友分別的時候,你也不要掛牽太多,安安心心的去吧。」爺爺拍了拍墓碑,就像平常拍熟識人的肩膀一樣。
爺爺在墳墓前面默默的站了一會兒,然後對我說:「好了,咱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