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節

  那個人上完了香,轉過身來,清了清嗓子。
  其他門徒立即安靜了下來。
  那個人威風凜凜地說:「各位師兄弟,你們有眼福了!難得師父回來,更難得師父今日親手展現皮囊之術,你們可要看清楚了!你們在這裡守候、隱忍了十多年,就是因為不願放棄這門奇技。各位原來都用植物草木做過無數次練習,離真正的皮囊師只差一步之遙。而要跨過這一步之遙,最好並且最快的方式,就是看技藝高超的皮囊師如何將你們已經習得的技藝運用在真人的身上。今天!就在今天!你們將跨過這最後一步!成為真正的皮囊師!」
  那人說完,大手一揮。
  其他門徒頓時眉飛色舞,大聲叫好。
  鯉伴大喊:「十多年前的教訓你們都忘記了嗎?你們就是因為不具備皮囊師的資格而躲過一劫,現在竟然還敢學習皮囊之術,還敢成為皮囊師?」
  那人聽到鯉伴的叫喊聲,冷冷一笑,說:「師父給你做完皮囊之術,你就忘記了這裡發生的事情,除了我們自己,還有誰知道?再說了,我們在這裡苦等十多年,就是為了等待這一天的到來。對不對?」
  「對!對!對!」其他門徒紛紛舉手附和,個個激動不已。
  鯉伴想掙扎起來,可是再怎麼努力,也只能勉強扭動一下身體。他等門徒們稍稍安靜,又大喊:「小十二是你們的師父,我是你們師父的師父!我是你們上香敬拜的那個人!你們怎麼可以對我如此不敬?」
  上香的人回頭看了看畫像上的人,嘴角一斜,輕蔑地看著蠶蛹一樣的鯉伴,說:「忘記一切又容貌變化的人就是死去又重生的人,也可以叫作轉世的人。你上輩子是我們師父的師父,這輩子跟我們師父毫無干係。另外,你上輩子已經放棄了皮囊之術,還命令當今的皇后娘娘初九對我們趕盡殺絕!哪怕曾經恩重如山,如今也已恩斷義絕!」
  「對!恩斷義絕!」其他門徒又紛紛大喊附和。
  這時候,小十二走了進來。他雙手平抬,然後往下壓,示意大家安靜。
  門徒們重新安靜下來,讓開一條道。
  小十二走到鯉伴旁邊,俯下身,湊到鯉伴的耳邊,輕聲地說:「師父,你怎麼還是這麼天真呢?這些徒孫能留在醫館十多年,並不是因為他們尊師重道,而是他們想獲得跟我一樣的一雙手。這世上仍然有數不清的人想要換皮削骨,他們獲得了這樣一雙手,就能從那些人身上賺到用不完的錢。你跟他們講你那套東西,他們聽得進去嗎?」
  鯉伴恍然大悟。
  小十二又說:「師父,我之所以要給你剔肉削骨,也不是因為你之前的交代囑咐,而是因為你知道了以前的事情,因為樹枕對你念念不忘。師父,你真的忘記了嗎?我以前對你不敬,是因為我喜歡樹枕姑娘。我現在綁了你在這裡,也是因為我喜歡樹枕姑娘。你忘就忘了嘛,何必又記起來呢?」
  他的聲音很小,小到只有他們兩人能聽見。
  「師父,你真的忘記了嗎?你決定去桃源之前跟樹枕姑娘說過訣別的話。你說,這一生能相愛相守,就要好好珍惜,因為,下一世無論愛與不愛,以後都不會再見面了。」
  鯉伴頭皮一麻。
  小十二的表情忽然變得猙獰無比,在鯉伴耳邊大吼:「可你為什麼不遵守諾言!」
  鯉伴腦袋裡嗡嗡作響。
  小十二臉上的皮肉在顫抖,他的手抖得厲害,彷彿是因為過於憤怒,又彷彿是因為過於激動。他將劇烈抖動的手放在鯉伴的嘴上,緩緩從左邊嘴角摸到右邊嘴角。
  「嗚嗚嗚……」
  鯉伴想說話,卻只發出含糊不清的聲音。
  他從小十二的瞳孔裡看到自己的嘴巴已經不見了。
  圍在小十二身邊的皮囊師門徒們見此情景,忍不住發出陣陣讚歎。
  小十二不無得意地說:「徒兒們,我的師父教我皮囊之術的時候跟我說過,人的嘴巴其實是一個傷口。你們看,這嘴巴是紅色,邊沿是皮膚色,就如一刀劃開,皮開肉綻。所以本來這裡應該是沒有嘴的。」
  「嗚嗚嗚……」
  鯉伴想要大喊,讓外面的樹枕或者雷家二小姐或者狐仙進來救他。他聽到小十二這麼說,再從小十二的眼睛裡看到自己時,居然覺得這話說得有道理,嘴的位置好像原本就應該這樣。
  再看小十二的嘴和門徒們的嘴,鯉伴恍惚覺得他們的嘴是皮囊師劃開的尚未癒合的傷口。
  小十二滿意地看著鯉伴的臉,說:「為什麼話能傷人?因為話是從傷口裡出來的。它比刀刃還要厲害,刀刃只能傷人,卻傷不了心。它不僅能傷人,還能傷人心。傷了心的人,看似跟以前沒有任何區別,實際上裡面已經支離破碎。師父,我原來聽不懂你說的這些話,後來遇見樹枕,我就懂了。」
  鯉伴模模糊糊想起以前自己好像說過這樣的話。
  小十二說完,將雙手放在了鯉伴的眼皮上。
  鯉伴驚恐地放聲大叫,可是仍然只能發出沉悶的嗚嗚聲。
  門徒們更加興奮,彷彿是一群餓狼,每條狼的眼裡都散發出渴望的光芒。
  小十二的手在鯉伴的眼皮上輕輕一劃,鯉伴就感覺到一隻眼皮如同沉睡在噩夢中一般睜不開了。
  鯉伴奮力掙扎,可是雪蠶絲太堅韌了。雪蠶絲割破了皮膚,勒進了鯉伴的肉裡。
  小十二的手在鯉伴的另一隻眼皮上劃了一下,鯉伴就什麼都看不見了。
  「師父,師父,眼睛也是傷口嗎?」
  明明是旁邊的門徒在問小十二,鯉伴卻感覺那聲音是小十二發出的,問的是他。
  他感覺床邊站了一個年輕的孩子,一雙好奇的眼睛正看著他。
  眼睛看不見了,他反而記起了以前忘記的事情。
  他記起自己躺在一把老竹椅上,身邊一個小孩子不停地問各種奇奇怪怪的問題。那個小孩子的眼睛鼻子跟小十二非常相像。
  陽光從一個格子窗投射進來,落在他的衣服上。他依稀看到衣服是深紫色的,衣服上搭著一個金魚袋。他知道,只有朝廷三品以上的官員才能穿紫袍,佩金魚袋。
  他一驚。莫非這就是太傅大人,旁邊的是幼年的小十二?
  「對,眼睛也是傷口。眼鼻口耳七竅都是傷口。人本是混混沌沌的,如盤古以前的天地。無生無死,無善無惡,無過去無未來。人受了傷,感受到了疼,才能感受到外界,感受到光和暗,甜和苦,香和臭,安靜和嘈雜。」
  鯉伴感覺這些話就是從自己口中說出去的。他看到幼年的小十二一臉的茫然。
  「傷口,才是世界進入你內心的通道。沒有傷口,這個世界就不存在,你也不存在。師父當年是這麼跟我說的。」小十二說。
  這次鯉伴聽得真真切切,話是從小十二嘴裡說出來的。
  不過,這些話最初是從他自己嘴裡說出來的。
《皮囊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