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節

  「郭總,請問您要求的賠償金具體數額能否透露一下?您有多大把握可以拿到這個數字?」
  「郭總,請問您對被告方的經濟和家庭條件是否有瞭解?」
  「之前網上的種種輿論請問您如何看待?」
  場面一片混亂,只見遠遠的有一個穿著亮麗、容貌不錯的小姑娘匆匆從法院側面跑了過來,手裡還抓著個自拍桿,一邊跑一邊回頭對著手機喊:「朋友們我費盡千辛萬苦終於溜進了法院大院,現在大家在前方看到的就是郭徽,大家有什麼想問的評論刷起來啊!」
  網絡直播!這姑娘是怎麼混到院子裡來的,要知道沒有記者證,門衛肯定是不讓進的。李少君內心苦笑一聲,無法對此做出合理的解釋。
  「我看到啦看到啦,我馬上幫你們問,朋友們小禮物走起來啊!」那姑娘衝到了人群外側,看擠不進去,就把自拍桿高高地拉長,透過手機屏幕,所有人,包括郭徽本人都真著地看著自己在鏡頭前的舉動,一時間除了這姑娘還真沒人敢說話。
  「啊,郭總,你還記得大明湖畔的吳晗嗎?郭總家裡還幾輛車啊,車牌號報一下唄,以後我們都躲著走!郭總拿到賠償以後又打算帶著姑娘上哪兒啊?郭總,Iphone7快出了能不能送我們幾個啊?你們刷太快啦我念不過來啦……」網紅旁若無人地大喊,腦袋在郭徽和手機屏幕之間不停切換,顯得十分忙碌。
  「這有人管沒人管啊?」終於有個記者不耐煩,喊了一句,很快幾個安保人員把那個直播的姑娘給架走了。那女的一邊往外走一邊還在喊:「郭總你看我怎麼樣啊,其實我比吳晗出道早多了,我還關注民生問題呢,加個微信聊唄?」
  一段小插曲結束,大家的眼睛又重新看向郭徽。
  郭徽理了理衣服,緩緩開口道:「你們啊,問的這些問題,問來問去都是一個事,說實在的,還真不如剛才那姑娘水平高。我知道你們其實也想問她那幾個問題,本來我真打算好好答一答的,不過可惜她被轟出去了,那就算了。」
  說罷,郭徽看了一眼那個喊話的記者,他臉上瞬間流露出明顯的悔恨表情,但是憋住了,又變回正經臉。郭徽笑了笑,繼續講。
  「我為什麼說她問的問題比你們問的水平高呢?因為你們的問題一來其實都是一回事,二來沒有任何意義。我倒是想問你們一個問題,你們都是做記者的,很多應該還是專業的法制節目和社會節目的記者,吃過見過的比我多多了,我就問你們,什麼叫做法治?」
  郭徽繼續道:「如果你們心裡清楚『法治』這兩個字是什麼概念,那問出那些問題還有什麼意義呢?倒不如問一些八卦問題來得好,因為就這個案子而言,我所訴求的一切,都是合理合法的。我知道,你們都希望我像本案的另一個當事人一樣,放棄索賠,畢竟我不缺這些錢,但是如果我那樣做了,結局會如何呢?意義又何在呢?是要告訴大家,只要你窮,撞了人就可以白撞了,還是想告訴大家對於自己負不起的責任,我們內心裡就可以等同於沒有責任?」
  李少君在人圈外聽著郭徽的質問,突然覺得很有道理,為什麼大家的注意力都放在郭徽作為一個有錢人的身份,向一個喪失了家庭頂樑柱的孤兒要錢,而甚少有人考慮這件事本身其實無可厚非呢?
  「一個秩序良好的法治社會,不應該建立在『人情先於法理』的基礎上。不管他有錢還是沒錢,我們都應該讓相應的責任人承擔應有的責任,該怎麼樣就怎麼樣,而不能夠簡簡單單地一句話就了事了,無論對方是什麼人。如果今天,站在我對面的不是王小龍這樣的農村家庭,而是某某某的兒子,就算是國家主席自己站在對面,我也會平等對待,因為我們的法律賦予了我公民權和財產權。這裡我也想通過屏幕,向另一位受害者說一句話,你認為通過放棄自己應得的財產從而換來了他人的尊敬,其實你並沒有得到你想要的東西。」
  李少君在旁邊抿了抿嘴唇,心裡笑道:閆敬昱的痛苦你郭徽又怎麼能明白呢?這個想法出現在腦海後一瞬間,李少君突然又產生了疑惑,她想到了圍繞在郭徽身上的那些謎團。那麼,是不是郭徽的痛苦,旁人也無法瞭解呢?
  「我知道聽完我這番話,你們還會問,我如此地維護法理,看起來是義正詞嚴毫無破綻,可是代價可能是置他們一家於死地,這是否合乎人情?」郭徽又掃視了一圈周圍,繼續道,「那下面我就來說一說人情。」
  「就如同你們說的,王小龍一家的情況確實很困難,都不用我琢磨我就知道,他們肯定是拿不出這筆錢,更何況這次事故不止牽扯到我一人,吳晗和另一個受害者也應該得到應有的賠償。請各位注意,這些是應有的,並不是我們費勁去索求來的。因此我在此做出一個決定,在法庭正式宣判以後,本次案件的一切賠償款項,包括那個放棄索賠的受害人應得的,只要他還有意願拿到它們,以及王小龍一家的訴訟費用,我將全部承擔。」郭徽話音未落,記者群傳來了一些驚歎,保持鎮靜的只有外圍的李少君和攝像師方鵬,郭徽的話還沒有說完,「另外,我也在此表達一個我的個人意願,不知道是否能有希望達成,那就是我希望可以收養王小龍為養子,讓他能享受到好的教育和生活,回到北京這座城市繼續長大。」
  李少君的嘴張得老大,半晌沒有緩過勁來,她心說:郭徽啊郭徽,你可真絕啊,到了你還是留了一手啊。
  2
  結束採訪之後,李少君和老方以及實習生最後才從法院往外走,剛出大院門就被兩聲喇叭喊了過去,竟然是郭徽在車裡等候。
  「李記者,我送送你吧。」
  李少君看出他有話要跟他說,也不多說,回身讓老方和實習生先回台裡,自己走到了郭徽的副駕駛一側,拉開了車門。
  在副駕駛的位置上,李少君斜著眼偷偷打量著開車的這個人。今天郭徽的穿著毫無破綻,領帶、袖扣以及髮型鞋襪都很合適,精神頭也好了很多,甚至可以說是神采奕奕,和兩天前進行採訪時判若兩人,這讓李少君更納悶這兩天他經歷了什麼。
  「李記者,這樣打量別人不太禮貌啊。」
  李少君說了聲抱歉,把目光收回,直視前方。
  「你對我今天在記者前面說的話有疑問?」郭徽沒有看她,繼續說道,「這很正常,畢竟我沒跟你提起,不過請你別見怪,我是昨天晚上才做的決定。」
  李少君撇了撇嘴,不做評論,這種事反正他怎麼說都行,他們本身也沒有什麼約定,跟商人談誠信挺無聊的。再者說,郭徽這個舉措想想也不是什麼壞事,她只不過沒有提前得到消息罷了,其實有之前的專訪在手,她也沒損失什麼。
  「我還得求你幫我一個忙。」郭徽停車等紅燈,臉轉向李少君,「請你幫我當個說客。」
  「你說收養小龍的事?」李少君也把頭轉向郭徽,他的臉在前面的車燈映照下都是紅的,但是眼睛卻是雪亮,好像在發光一般,李少君感覺郭徽此時此刻是真誠的。
  「是的,我不知道他的家人是不是能同意,畢竟你跟他們比較熟,幫我探探虛實如何?」
  「可以是可以……」李少君沉吟了一會,此時紅燈變綠燈,郭徽也不再看她,繼續開車,「不過我可不能向你保證什麼。」
  「我相信你能做到的。」郭徽回答。
  李少君一愣,這話說得好像她非要幫郭徽搞定這事不可了。郭徽像是猜到她的想法,補充了一句:「畢竟這對誰都好。」
  李少君想了想,或許這樣真的對誰都好。她把頭靠在側面玻璃上,看著窗外的景色,正值午後,北京已經開始入秋。天高雲淡,和風吹拂,陽光明媚,北京進入了它最好的時節,路上的行人也顯得比盛夏時候更精神了些。李少君想:一場車禍,奪走了小龍的家人,但是它確實沒有資格剝奪小龍和這座令人愛恨交加的城市一起成長的機會。
  3
  「什麼?收……收養?」二姨夫在樓道裡喊了一嗓子,結果喊到一半被二姨拽了一把,連忙把音量調小了,但還是掩不住的詫異。
  二姨點了點頭,她剛接完李少君的電話,她向她傳達了郭徽要替她們支付賠償,以及想要收養小龍的事。聽聞消息的二姨也是詫異萬分,沒想到短短一天之內事情起伏如此之大,原來他們是帶著個孩子和一屁股債,轉瞬之間,不光債沒了,連孩子也可能要保不住。顯然她沒法自己拿主意,把小龍留在屋裡,拉著二姨夫出來商量。
  「咱們家的孩子,隨隨便便給人家養,這合適麼?」二姨夫第一反應是拒絕。
  二姨也這麼想,但是她也有擔憂,「不過要是咱們不答應,人家一不高興不管掏錢了怎麼辦呢?」
  「反正本來咱們也沒打算讓他掏錢,該怎麼著怎麼著唄。」二姨夫理直氣壯,「大不了拿命賠給他就是了。」
  二姨一臉鄙夷地看著二姨夫,心說:還真看不出你這條命能值幾個錢,並沒有搭腔。二姨夫看二姨沉默了,心裡咯登一下,心說:難不成這老娘們兒真動了把小龍送走的心了?轉念又一想,不對啊,當初把小龍接回來,心裡先不滿意的不正是他本人麼,怎麼沒過多少日子,倆人的立場換過來了。
  其實二姨夫也不是有多愛小龍,他只是覺得這麼名不正言不順地把孩子送走了,錢也不用賠了,倒是省心了,可是到頭來還是落得一個「軟骨頭」的罵名,回到家裡左鄰右舍的怎麼看待呢?說這家人造孽,欠了人家一屁股錢,最後沒轍了,拿孩子抵債……說得跟當代白毛女似的,多難聽。
  二姨也有自己的心理活動,她不是不心疼小龍,若是沒有旁的事,留下小龍在家對他們也是慰藉,畢竟二姨和二姨夫年過四旬還沒有孩子,不用自己費勁就白撿個大胖兒子,怎麼想也不是壞事。但是擺在眼前的問題是這些錢,真的賠不起。
  二姨夫看出她的想法,開口道:「人家又沒說不交出小龍來就不管出錢,你別想多了,可能人家大老闆就是想做點善事,咱們好好跟人說說,他要是真想掏錢咱們也不攔著,可以讓他資助小龍上學嘛,別說什麼收養不收養的,人家又不像咱們似的這麼缺兒子。」
  二姨心裡也覺得此言有理,於是決定再去跟李少君商量一下。她讓二姨夫回屋去陪著小龍,自己往外走。二姨夫自從李少君不聯繫他以後,有點被孤立在核心集團之外的感覺,自己孤零零地回到屋裡,看著小龍在那兒寫寫畫畫,上面還是有很多拼音代替不認識的字,他確實幫不了太多。
  「小龍,你想留在北京上學麼?」二姨夫決定試探一下小龍的意思。
  小龍把頭從本子前抬起來看了看,回答說:「有什麼不一樣麼?」
  「肯定不一樣啊,在北京上學學的東西更多,以後長大了也更有見識。」二姨夫嚴肅地回答,「學習環境也好多了。」
  小龍「哦」了一聲,沒有回答。二姨夫想想自己也笑了,像他這麼小的孩子,剛上完一年級,哪有那麼多的想法能夠決定自己的未來呢?
《肇事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