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節
千山和尚越來越緊張,早出了一額頭的冷汗,貪生怕死至此地步,也實在叫人瞧不上。
院中靜寂,卻一派狼藉——大殿前的香爐被推倒了,香灰灑了一地,桌椅毀壞,香案殘缺,石碑斷裂,各個不成樣子。
我們溜到經書房,見匾上貼著一張大字報,上面歪歪扭扭的寫著八個大字:一切佛經,都是狗屁!
真是讓人又悲又氣又好笑。
再摸到方丈室附近,卻聽見屋裡有人唱歌:「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
又有人說道:「老劉,別唱了!你們不敢,我敢,明天我就把那觀音像給砸了,我就不信會遭什麼報應!」
原來是一群學生兵要毀壞佛像,卻心中害怕,商議到半夜,唱歌來互相鼓勵。
千山和尚驚道:「方丈室也給學生兵搶了,看來我師父不在這裡住了,咱們快快下山去!」
叔父道:「學生兵不過是搶了方丈室住,天然禪師未必就不在寺中!你給我老老實實的找,不然……」
正說之際,叔父突然住口,猛地扭頭,低聲喝道:「誰!?」
我也急忙回頭,只見月光下站著一位老和尚,形容枯槁,面色慘淡,長眉長鬚,衣衫破爛,唯獨一雙眼睛精光燦然,閃閃發亮。
千山和尚「噗通」一聲跪倒在地,磕頭道:「師父,徒兒是千山啊!」
叔父也鬆了一口氣,道:「老和尚,許久不見了!」
原來他就是天然禪師!
那天然禪師不理會千山和尚,而是仔細瞧了瞧叔父,又瞧了瞧我,眼中突然悲喜交加,道:「阿彌陀佛。原來是故人來訪!」
叔父一握天然禪師的手,道:「老和尚,咱們多年不見了,沒想到你現在落魄到這種地步!」
天然和尚道:「相尊功力更勝往昔,令侄儀表不俗,神采奕奕,可喜可賀,貧僧卻是糟糕透頂,大不如前了。」
叔父笑道:「老和尚怎麼知道他是我侄子?」
我心中也是詫異。
天然禪師微微一笑,道:「相尊走的是令叔的路子,自小練就的童子功,不娶妻,不成家,哪來的兒子?這少年卻又與你面目相似,手段相承,舉手投足間顯見耳濡目染已久,以年歲論,多半是侄子了。」
叔父「哈哈」笑道:「老和尚果然狡猾!道兒,來拜見大師!」
「晚輩參見天然禪師!」我俯身拜倒。雙膝還未著地,那天然禪師便伸手來扶,手掌剛剛挨到我的胳膊,我便覺一股平和的力道自雙臂而下,蔓延週身,竟是跪不下去了。
我心頭一震,那天然禪師已經說道:「小友請起,不可多禮。」
我不由自主的站了起來,那股托舉我的平和力道登時消失,我心中更對這天然禪師佩服,說道:「大師真厲害!可為什麼放任這好好的寺院被毀成這個樣子?」
「唉……」天然禪師歎息一聲,道:「而今紅塵多劫難,方外之人也多陷其中,既不能救人,也不能救己。」「唉……」天然禪師又歎息一聲:「阿彌陀佛!」
「老和尚,你的霹靂手段呢!?」叔父道:「你天大的本事,竟甘心受困於阿貓阿狗手裡?任由那些腌臢齷齪下流貨把這一派天地攪個混沌不堪?!」
「夜深人靜時,貧僧也反覆懺悔,思來想去,定是前生作惡太多,以至於今世遭劫。」天然禪師搖頭道:「這輩子,貧僧受苦受難都是應有的業果。佛說,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阿彌陀佛……」
「就是你們這些迂腐的人太多,他們才更可惡!」叔父不屑道:「就算是上輩子作惡,跟這輩子有什麼干係?憑什麼上輩子不受苦,這輩子反而遭劫?」
天然禪師道:「人人所修德性不一,所造之業不同。德行高者,造業少者,平生即便是偶有劫難,也會頃刻消解。德行淺者,造業多者,一輩子受苦受難消障不了,自然連累後世……」
「老和尚,我不是來聽你說道的。」叔父不耐煩道:「你怎麼不在方丈室住?又怎麼發現我們的?」
天然禪師道:「方纔老僧在入定之中,聽見院內有夜行人的腳步聲,甚是輕快,情知是來了兩位高人,便出了屋子,悄悄跟定,不料一打眼,卻是三人,相尊的腳步聲貧僧是聽不見了……稍稍跟的近了些,就被相尊給聽出了動靜,佩服佩服。相尊的本事,多半已不在令尊、令叔之下了。麻衣陳家當真是名不虛傳啊……」
跪在地上一直垂頭不起的千山和尚突然抬起腦袋,驚愕道:「麻衣陳家?!」
叔父「嘿嘿」冷笑,道:「不錯!你跟我侄子反覆打探,都沒問出什麼來,我現在就明大明的告訴你,我們兩個就是麻衣陳家的人!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陳漢琪是也!」
千山和尚又吃了一驚:「相脈閻羅!」
「就是我!」叔父指指我,道:「他是我大哥的長子,陳弘道。你要是想報仇,大可以衝著我們叔侄來。」
「不敢,不敢……」千山和尚腦門上冷汗直流,連連搖頭。
「阿彌陀佛。」天然禪師道:「相尊,你和令賢侄是怎麼跟我這劣徒走到一起的?」
叔父道:「老和尚,說句不中聽的話,你的本事和為人我都是十分佩服的,可是你收徒弟的眼光卻是太差了!我十分的不佩服!跪在你面前的這個千山,就是十足的賊禿!先前他說他是你的徒弟,我還不信,所以叫他帶著我上山來找你,我事先已經想好了,如果他是假冒的,我便把他擄進深山殺了!」
千山和尚嚇得猛一哆嗦,我這也才醒悟,叔父明明認得天然禪師,自然也知道大寶禪寺在哪裡,卻偏偏要千山和尚帶路,原來只是為了查明他究竟是不是天然禪師的弟子。
叔父又道:「現在這賊禿——你別怪我說話難聽,我不是說你——這賊禿我已經帶到你面前了,既然是你的徒弟,怎麼處置,就隨你!」
「你說的不錯。」天然禪師失落道:「貧僧的徒弟確實是一個不如一個。大徒弟一葉天資聰慧,卻好勇鬥狠,多年前還俗參了軍;二徒弟十戒本事最好,卻生性**,看上了上香的女客,與人私奔;三徒弟百川腦筋混沌,最容易受人蠱惑,結交了寧波袁家的袁重渡,半個月前不知所蹤……」
我驚愕失聲道:「百川大師也是您的弟子?」
「是啊。」天然禪師道:「小友認識他?」
「他,他已經圓寂了。」我歎息道:「就是死在了袁重渡的手中。不過袁重渡也遭了報應,死了!」
「阿彌陀佛!」天然禪師合上雙眼,嘴唇微動,默默念誦,也聽不見他念叨的是什麼,但想來應該是在超度百川。
不多時,天然禪師又睜開雙眼,道:「這千山是我的第四個徒弟,幾個月前,被革委會朱主任帶走,說是犯了反革命罪,要斃,從此不知所蹤……但是貧僧知道,這小徒弟最精明,是死不了的。千山,你做了什麼事情,犯到陳相尊的手中了?」
第110章 禪院紅劫(四)
千山和尚看了看我和叔父,又看看天然禪師,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麼好,既不然編瞎話,又不好實話實說,只是嚅囁道:「徒弟,徒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