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節
其他人立刻趕上唐尼。我回頭望了一眼,看見聯邦超市已被霧氣吞沒。紅色空心磚牆變成粉紅色,緊跟著便消逝無蹤。能見度大概只有橋墩藥局出口五呎左右。我覺得前所未有的孤立,甚而寂寞。或許就像失去了子宮。
藥局裡是一片屠殺後的慘狀。
我和唐尼看得很清楚,幾乎踩到了屍體。在霧中的一切怪物,全是靠嗅覺行動。這自然有其道理。視覺幾乎無用,至於聽覺,一如我說過的,霧有扭曲音響的作用,有時使近處的聲音聽起來像發自遠處,有時使遠處的聲音聽起來像是很近。因此霧中的怪物依賴最真實的感覺──嗅覺。
我們困在超市裡的人,因停電而僥倖逃過一劫。自動門不能打開。換句話說,大霧來時,整個超市是被封死的。
但是藥局的自動門……是手動打開的。由於停電使得空調停止運轉,因此他們把門打開通風。只是除了風以外,別的東西也進去了。
一個穿著咖啡色T恤的男人臉朝下趴在門口。
確切地說,是我以為他的T恤是咖啡色的;接著我看見衣角的幾抹白色,才意識到他的衣服原來是全白的,那咖啡色是已干的血。
而且他看來有點不大對勁。我半天看不出什麼端倪;甚至當巴迪.伊格頓轉身作嘔時,我還沒弄懂。我想,當某種致命的慘事發生到某人身上時,你的腦子最初會拒絕接受……除非你是在戰場上。
他的頭不見了,就是這樣。他的兩腿張開地癱在藥局門裡,照說他的頭該探到門前的台階上,但卻不然。
吉姆.高汀忍不住了。他轉過身子用兩手掩著嘴,充血的兩眼直愣愣地盯著我。然後他蹣跚地朝超市走了回去。
其他人強自鎮定。唐尼跨進藥局,麥克緊隨其後,雷普勒太太拄著網球拍在大門一側站定,奧利站在另一側,手舉亞曼達的槍指向馬路。
他小聲說道:「我覺得好像沒有希望了,大衛。」
巴迪虛弱地靠著公用電話亭,彷彿剛聽到家中傳來的噩耗。他啜泣不止,寬肩劇烈抖動。
我對奧利說:「還不要絕望。」我踏進門口一步。我不想進去,但我答應過比利要帶本漫畫回去。
橋墩藥局一片狼藉。廉價小說和雜誌散了一地。我腳邊就有一本《蜘蛛人》漫畫和一本《綠巨人浩克》,因此我不假思索地彎身撿書,把兩本漫畫都塞進後褲袋內。瓶子、盒子散在各個走道上。一隻手從一個架子上垂掛下來。
我覺得自己像在不真實的夢境裡。屠殺後的慘象已經夠糟了……但這裡也很像剛舉行過一場狂歡會。
天花板上垂掛著看起來像是綵帶的東西,只是它們不像紙條般扁平,卻圓磙如粗線或細電纜。我注意到這些「綵帶」的顏色都和霧氣本身一樣白,一股寒流即刻如冷霜般竄過我的背脊。不是縐紗。是什麼呢?有些書和雜誌黏在這白帶子上,吊在半空中。
麥克用一隻腳撥著一個奇怪的黑色物體。那玩意兒長長的,且滿是鋼毛。「這是什麼鬼東西呀?」麥克納悶道。
我忽然明白了。我知道當濃霧襲來時,是什麼東西殺死了藥局裡這些不幸的人。這些倒楣的人被聞到味道──
「出去。」我說。我的喉嚨乾澀,因此發出這兩個如子彈般斷然的字。「快走。」
奧利看向我。「大衛……?」
「這些是蜘蛛網。」我才說了一句,便聽到兩聲尖叫自霧中傳來。第一聲或許出於驚恐,第二聲無疑出於疼痛。那是吉姆。如果真有報應這回事,他是遭到報應了。
「出去!」我對唐尼和麥克吼道。
這時某個東西自霧中浮現。由於背景一片純白,想看清它是不可能的,但我聽到了它的聲音。那聽起來像揮動皮鞭的「嗖嗖」響聲。當它纏到巴迪穿著牛仔褲的大腿時,我看得更真切了。
巴迪尖聲號叫,順手抓起就在身旁的電話。話筒飛了出去,隨即又跟著電話線彈了回來。「喔,耶穌啊,痛死人了!」巴迪嘶喊道。
奧利伸手抓他,我則看清了一切。這一瞬間,我領悟到何以躺在門口的那個男人會身首異處。那條扭住巴迪大腿,如絲繩般的白索,正陷入他的肉裡。
牛仔褲腿已被割破,沿著他的腿向下滑。那條白索繼續深陷,使他的肉上霎時滲出一圈血痕。
奧利用力拉他。在「啪」的一聲輕響後,巴迪掙脫了那條白索。他的嘴唇因驚嚇而發紫。
麥克和唐尼往這邊跑來,卻嫌慢了些。緊跟著唐尼撞進幾條垂掛下來的絲線,立刻被困住了,猶如飛到蒼蠅紙上的一隻小蟲。
他用力一扯擺脫束縛,只留下襯衫的衣角掛在網上。
突然間四處都響起那揮動牛鞭般的「咻咻」聲,白色細索也自各個方向朝我們伸來。每根白索上都有一層腐蝕性物質。我閃開了兩條,與其說是靠技術,不如說是靠運氣。
有一條落到我腳上,我立刻聽到「嘶」的一聲微響。
另一條從空中浮出,雷普勒太太泰然自若地對它揮著網球拍。那白索纏住球拍,腐蝕層立即浸穿球拍線,使得球拍線一根接一根斷裂,發出「叮!叮!叮!」的響聲,聽似拉小提琴弦的聲音。
一會兒過後,另一條白索纏住了球拍把手,迅速將球拍拉進霧裡。
「後退!」奧利大喊。
我們步步為營。奧利一手扶著巴迪,唐尼和麥克自兩側護住雷普勒太太。蜘蛛網的白線繼續從霧中飄出,只有靠紅色空心磚建築的背景才能勉強看見。
一條白線糾纏住麥克的左臂,另一根立刻跟進,「嗖」的一聲繞住他的脖子。
麥克逐漸被拉了過去,咽喉被割裂,頭晃到一側。他的一隻休閒鞋掉了下來,落在地上。
巴迪突然俯身向前,差點沒讓奧利也跟著下跪。
「他昏倒了,大衛。快來幫我。」
我一手環住巴迪的腰,和奧利合力拖著他前進。
巴迪人雖昏迷不醒,手裡卻仍緊緊抓著那把鐵鉗。被蜘蛛絲纏住的那條腿,以扭曲的角度可怖地垂掛在軀幹下面。
雷普勒太太回過頭。「小心!」她啞聲叫道,「小心後面!」
我正想回頭,一條蜘蛛絲往唐尼的頭上飄了過來,唐尼舉起雙手撕扯。
一隻蜘蛛從我們後方現形了。它大小如一條大型犬,顏色漆黑、帶有黃色條紋(「好像賽車車身上漆的那兩條飾帶」,我忽然瘋狂地想到),眼睛是紫紅色的,宛如石榴。
它高視闊步,踩著十二或十四隻多關節的腳朝我們爬來──這不是只普通的蜘蛛被放大成恐怖電影裡的尺寸;而是完全不一樣的東西,說不定根本就不是蜘蛛。
麥克要是看到它,大概就會明白剛才他在藥局裡用腳撥弄的黑色物體是什麼了。
這「蜘蛛」朝我們逼近,由上腹一個橢圓形的孔不斷吐出絲線來,那些線以扇狀向我們飄來。
這是場夢魘,就像在我們船屋的陰暗處,看著蜘蛛走向死蒼蠅或死蟲一樣。我覺得整個腦子越來越空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