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節
火車頭撞擊樓房之後,其他十幾節車廂也跟著衝下了高架橋,馬路上到處都是驚呼聲,到處都是匆匆奔跑的身影。車廂衝下高架橋,砸毀了十幾輛行駛中的小轎車,緊隨其後的車輛則緊急剎車,幾十輛汽車追尾,人們驚魂未定地看著眼前慘烈的一幕。一輛汽車的車門「彭」的一聲打開了,一個年輕人高叫一聲「太好了」就向前衝去。
1、一起特大火車出軌事故引發的慘案
馬克思說:「一切偉大的世界歷史事變和人物可以說都出現兩次……第一次是作為悲劇出現,第二次是作為笑劇出現。」
馬克思錯了,並非每一次重複的事件都是笑劇,因為悲劇終究是悲劇。
2008年1月23日晚上8點48分,北京開往青島方向的動車組D59次列車運行至膠濟線安丘至昌邑間時,發生重大路外交通事故,造成十八人死亡,九人受傷。
2009年4月28日凌晨4時48分,膠濟鐵路線上相向行駛的T195次和5034次火車相撞,造成七十二人死亡,四百一十六人受傷。
2009年7月29日4:22,由襄樊開往湛江的1473次旅客列車運行至焦柳線廣西境內古砦至寨隆間,因連日持續強降雨造成山體崩塌掩埋線路,列車機車及機後一——四位車輛脫軌,造成四名旅客死亡,五十餘名旅客受傷。
我們不能因為火車頻繁出軌相撞就認為這是笑劇,因為每一次事故中都淋漓著無辜者的鮮血。
如今,死神再次造訪,這次,它盯上了順寧。
順寧者,順心安寧也。相傳當年康熙皇帝微服私訪來到這裡,處置了一批貪官污吏,隨後將此城改名為順寧,寄望當地百姓能過上好日子。如今的順寧,規模雖然不大,但是經濟發展還算可以,百姓安居樂業,城東有一個在列車運行表上很難找得到的火車站,這是一個偏僻小站,很多列車都是經過從不停靠。鐵軌從城中穿過,為了不影響城市的交通,鐵軌建在了高架橋上,沿著鐵軌坐落著很多居民樓。問題也就出在這裡。
這天上午跟任何一天都沒有任何區別,太陽像往常一樣溫暖地照耀著順寧市的人們,整座城市似乎要融化在暖洋洋的陽光裡了。路邊停了幾輛的士車,司機們搖下車窗無所事事地坐在位子上;人行道上一個三四歲的小女孩牽著媽媽的手蹦蹦跳跳地走著,手裡牽著一隻氣球,畫著喜羊羊和灰太狼的圖案。街角報刊亭旁圍著幾個市民正在選購報紙,一個老者張開一份《順寧都市報》,今天的頭版頭條是《動輒斷水斷電,鴻運地產真霸道》。馬路對面,一對年輕情侶似乎剛吵了架,女孩子嘟著嘴悶著頭往前走,男孩子時不時扯扯她的手,她則不耐煩地打開他的手。一個老者坐在籐椅上,坐在陽光下,籐椅搖啊搖,老頭笑啊笑,看著吵架的情侶,想起了昔日的時光……
10:35
一列火車呼嘯著疾馳而來,車輪與鐵軌親密接觸,發出有節奏的撞擊聲,鐵道旁的人們早已習慣了這種聲音。可是今天跟往常不太一樣,尖利的聲音劃破了寂靜的天空,人們情不自禁地仰頭張望,只見火車頭並沒有順著鐵軌轉彎,而是發了瘋似的向前直衝,人們還沒明白過來怎麼回事,火車頭已經沖離了軌道,帶著十幾節車廂撞向了高架橋旁的一棟六層高的樓房。
301室。劉艷坐在床上,抱著剛剛滿月的兒子,正準備餵奶,她聽到窗外的驚呼,回頭看到了最恐怖的一幕,一列火車從天而降。
302室。吳啟剛做了一夜的手術,將一名垂危的病人從死亡線上拽了回來,他疲憊地回到了家裡,剛躺到床上,一列火車從天而降。
202室。劉遠飛和妻子方玲穿戴整齊準備出門,他們要去辦理離婚手續,突然,劉遠飛一把將妻子抱住壓倒在地,方玲剛想斥責,卻看到一列火車從天而降。
203室。姚瑣涵的瞳孔睜得老大,瞳孔裡,一隻氣球冉冉上升,氣球上畫著喜羊羊和灰太狼的圖案。
……
火車頭撞擊樓房之後,其他十幾節車廂也跟著衝下了高架橋,馬路上到處都是驚呼聲,到處都是匆匆奔跑的身影。
車廂衝下高架橋,砸毀了十幾輛行駛中的小轎車,緊隨其後的車輛則緊急剎車,幾十輛汽車追尾,人們驚魂未定地看著眼前慘烈的一幕。
一輛汽車的車門彭的一聲打開了,一個年輕人高叫一聲「太好了」就向前衝去。
2、唯恐天下不亂的記者
上午9:00,當順寧市交警局長劉子榮準備發言的時候,當喬昭寧等一干記者坐在桌旁吃著水果的時候,當服務生穿梭不停倒著茶水的時候,他們並不知道再過一小時三十五分鐘,一列火車將像脫韁的野馬一樣給順寧人民帶來一場災難。
這是一次新聞通氣會,就像每次新聞通氣會一樣,交警局給無冕之王們準備了豐盛的水果,邊吃邊聊氣氛融洽。這次通氣會的主題是關於近段時間來順寧交警局打擊酒後駕車的情況匯報。
劉局長先是客套一番,感謝各位記者朋友多年來對交警工作一如既往的支持,希望大家以後對交警工作繼續監督。接著開始講起最近兩個月來,交警部門出動警力五千多人次,查處酒後駕車一千四百五十二起,醉酒駕車三百五十二人,然後開玩笑說,順寧看守所現在已經人滿為患。
「經過兩個月的嚴厲打擊,酒後駕車現象越來越少,最近一個星期來,僅查處一名醉酒駕車的司機。這固然與我們一線交警的辛苦努力是分不開的,他們起早貪黑,很多人白天要上路執勤,晚上要去查酒後駕駛。但是這些成績也與媒體的大力支持大力宣傳是分不開的,通過媒體的宣傳,讓人們知道酒後駕駛的危害,讓醉酒駕車拘留十五天這一規定深入人心。」劉局長喝了口水繼續說道:「我們要讓所有人知道,任何人只要醉酒駕車都要被拘留十五天,在這個問題上,我們沒有絲毫的商量餘地。到現在為止,我們抓過政府公務員,抓過一個鎮長,抓過一個大學教授,還抓過一個準備結婚的新郎,那人結婚前想狂歡一次,跟朋友去泡吧,結果被我們查到了,立即拘留十五天,婚都沒結成。還有那個大學教授,被我們攔下來後,他竟然脫光了衣服上演裸體秀,這事喬記者都拍下來了,視頻都已經在網上流傳開了,這就是最好的宣傳。所以,我要感謝你們。」
總結之後,再談未來的構想,劉局長說:「今後,除了交警部門對醉駕進行打擊外,全市公安幹警將共同查處涉酒駕駛違法行為。目前,順寧市三十多個派出所有六十多個常規的治安防控檢查點,下一步將為各卡點配置一台酒精呼氣檢測儀,每名公安民警配置一台快速檢測儀,使各卡點都具備查處涉酒駕駛的能力。打擊醉酒駕駛,絕不是走過場,而是一項長期的任務。事實證明,最近兩個月來,交通事故比去年同期下降了百分之五十以上。」
劉子榮介紹完情況之後,照例是記者提問,喬昭寧就問了:「深圳、南京等地已經把酒後駕車跟車輛保險費率和銀行個人誠信體繫掛鉤,不知道順寧是否有這樣的打算?」
劉局長說,現在正在跟保監局、銀監局協調研究,方案很快就會出台。採訪完之後,還熱情地拍拍喬昭寧的肩膀,笑呵呵地說道:「喬記者,上次拍得很過癮啊!」
喬昭寧勉強笑了笑,說道:「劉局長,您就別損我了,你都不知道我被人罵成什麼樣了。」
「別管他們,他就是酒後撒瘋嘛!難道還不准曝光?」
喬昭寧苦澀地笑了笑,沒再說什麼。10:15,他和搭檔舒茜離開了交警局,10:35,司機老劉驚叫一聲,然後猛踩剎車,喬昭寧本來正跟舒茜聊天,一不留神,腦袋撞在了前排椅背上,等他抬起頭來,只見幾節列車車廂正從頭頂滑過,每個人都愣住了,但是喬昭寧只愣了三秒鐘,他立即回過神來,拎起攝像機就衝下車,大叫一聲「太好了」,然後扛起攝像機向前方飛奔而去。
面對一場突然發生的事故,只有兩種人能在第一時間叫出一聲「太好了」:一種人是恐怖分子,一種人就是記者。唯恐天下不亂,是記者的天性。
喬昭寧就像打了雞血一樣亢奮,但是亢奮卻不忘冷靜,他按捺住起伏不定的心情,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將攝像機穩穩地扛在肩上,透過尋像器,他看到的是一個黑白世界,十幾節車廂壓扁了幾十輛汽車,人們的眼神裡滿是驚恐。
他有點懊惱,有點悔恨,假如剛才一直扛著攝像機,就能拍到列車飛沖直下的畫面了。這個畫面是最關鍵的,如果拍到這樣的畫面,他就能立刻名聲大噪。就像美國「911」,如果沒有飛機撞擊世貿大廈的視頻,那麼「911」永遠只是一個模糊的概念,人們看到想到的只是一片廢墟,而這樣的鏡頭,任何一個記者都能拍到。
舒茜也趕了過來,一隻手拿著話筒,一隻手拿著唇膏急火火地在嘴唇上抹著。喬昭寧是個急脾氣,緊要關頭連領導都敢罵,此時也顧不上許多了,大聲叫道:「別抹唇膏,這種突發事件,表現越自然越好。」
舒茜站在鏡頭前,開始出鏡了:「各位觀眾,現在是上午10:38,就在剛才,一列火車從我身後的高架橋上直衝而下,車頭撞到了那棟居民樓……」
舒茜個子不高小巧玲瓏,留著一頭長髮,很喜歡打扮,睫毛很長,不知道是真的還是假的,經常染成淺藍色,眼睛一眨就像在放電。她喜歡打理指甲,顏色也是經常變換的。總之這是個風情萬種的女人。
在喬昭寧看來,這條新聞鐵定可以獲獎,「順寧新聞獎」自不用說,甚至問鼎「中國新聞獎」都有可能。在第十九屆中國新聞獎的獲獎名單中,關於杭州地鐵塌陷事件的報道就有兩條新聞獲得二等獎,要不是因為2008年大事實在太多,既有汶川大地震,又有北京奧運會,既有拉薩「3·14」事件,又有三鹿奶粉禍害中國的事件,膠濟鐵路的火車相撞鐵定能在中國新聞獎的獲獎名單中佔據一席之地。對於一個記者來說,如果能獲得中國新聞獎一等獎,哪怕只有一次,這輩子就吃喝不愁了。
醫生來了,警察來了,武警官兵來了,記者們也來了,各家報紙、電視台各個頻道都派出了陣容強大的記者團趕到事發現場。醫生警察展開了一場生死大營救,記者們展開了一場新聞大戰,兩場戰爭都沒有硝煙,兩場戰爭都同樣慘烈。
蘇楚宜和凌嵐加入了新聞大戰中,他們找到了喬昭寧瞭解情況。喬昭寧很不爽,覺得他們是來搶功的,所以言語非常冷淡。他甚至懷疑是製片人故意找了個人來跟自己頂槓。蘇楚宜一向是沒心沒肺的,幾年前《順寧新聞眼》的美女主持人被謀殺在直播台上,警察調查問話的時候,他就是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甚至有點幸災樂禍的樣子,如今幾年的時間過去了,他還是那副德行。正因為他對什麼事都不關心,所以壓根沒覺得自己是來搶功的,也沒覺得製片人是在把自己當棋子使,他只是像一般的記者一樣,一聽到火車撞居民樓立即雙眼發光主動請纓了,這是一種職業敏感,也是一種職業慣性。不過此刻,他卻盯著那棟被撞的居民樓皺起了眉頭,火車頭撞到了三樓和四樓,五樓和六樓微微傾斜,似乎隨時都會坍塌。不過他關心的並不是這棟樓,而是樓裡的人,他輕輕推了推凌嵐,問道:「唉,這不是姚瑣涵家嗎?」
「什麼?」凌嵐不明所以。
「小……老喬,這好像真的是姚瑣涵家啊!」蘇楚宜說完,有點緊張地看了看喬昭寧,他差點喊出「小喬」來。喬昭寧最不喜歡別人喊他「小喬」了,為這事,以前還曾跟馮敬吵過架呢。馮敬故事參見《殺人遊戲之皮下注射》。
已經不在了,但是關於「小喬」的禁忌還在。
姚瑣涵是他們的同事,也是《順寧新聞眼》的老記者了,因為他住在鐵道邊上,同事們經常拿他講笑話,說他每次做愛都隨著火車節奏。有一天,老姚突然大汗淋漓,臉色發青,哀歎自己老了。第二天一看報紙,發現火車全面提速了。這笑話經常講,大伙總是笑,可是後來沒人敢講了,因為姚瑣涵在三十歲上,幹了一件二十歲才幹的事:失戀。失戀並不可怕,可怕的是,他竟然還那麼在乎,甚至說都是製片人故意使壞,才拖垮了他的愛情。前幾天,老姚剛過了三十歲生日,席間他感慨萬千,說自己而立之年卻啥都沒立起來,覺得一事無成。同事安慰他:「你不是還把一個銀行行長搞得老老實實服服帖帖的?」
姚瑣涵苦澀地笑了:「那也叫成績啊?哎,人到三十,自己的心情自己感受啊。」他說他要寫一篇文章,就叫《自己的心情自己感受》,來紀念蹉跎而去的三十年。
舒茜是個直腸子,聽蘇楚宜說那是姚瑣涵的家,便咯咯笑道:「哎喲,正所謂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啊,連姚瑣涵住在哪兒你都知道。」
蘇楚宜臉色紅了紅,憤怒地睥睨了她一眼,說道:「我只是擔心他會出事。」
喬昭寧說道:「沒事,老姚肯定不在家,他今天早晨9:00有個採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