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節
她的眼睛裡充滿淚水,雙手蓋住了大腿上的傷疤。
「那個男孩包裡裝的是什麼——那個我明明看到了卻沒有說什麼的男孩?是埃及地雷。這就是他包裡裝的東西。他攜帶了二十公斤的軍用三硝基甲苯和泡過老鼠藥的螺栓。我先看到一道亮光,然後才聽到爆炸聲。公車在空中飛出了幾英尺,然後撞到地上。我被爆破的衝擊波推倒在地。我看到人們在我身邊大叫,可是卻什麼也聽不到——衝擊波傷到了我的耳膜。我發現身邊有一條人腿,我以為那是我的,但我發現自己的兩條腿都還在。那是公車上另一個人的腿。」
加百列聽完她的話,馬上想起了羅馬,想到自己站在西蒙·帕斯納身邊,望著使館殘骸時的情景。讓迪娜上船隻是偶然嗎?還是沙姆龍希望在他身邊安置一個活生生的例子,提醒他完成自己的使命?
「第一批到達的警察看到滿地的血,聞到燒焦的肉味,一下子就吐了。他們跪在地上嘔吐。我躺在那兒,等著有誰可以過來幫幫我,地上的血開始流到我身上了。我看到旁邊的楝樹樹梢上還掛著人身體的碎塊。那天早晨,迪岑哥夫大街上下著血雨。後來猶太公墓的祭司來了,他們用手清理了稍微完整些的四肢和軀體。我看到祭司用夾子拾起了我母親和姐姐的屍體碎片,放進了一個塑料袋裡。那就是我們後來埋葬的東西——身體的碎片。殘留物。」
她用手抱住雙腿,把下巴放在了膝蓋上。加百列坐在她身旁,盯著顯示屏,以確保不會錯過重要目標。他把手搭在她肩上。眼淚從她的臉頰滑落下來。
「我真的恨我自己。如果我知道那個長相可愛的男孩是阿卜杜勒·拉米·阿勒-蘇維,是哈馬斯卡薩姆軍團的人,我一定會警告他們。如果我知道阿卜杜勒的兄弟在國防軍1989年的槍戰中被殺,我就會明白,為什麼他要選擇特拉維夫北部的5路公車。我決定反擊,不是用槍,而是用我的大腦。我發誓,下一次我見到他們中的任何人,我都要知道,我都要在一切發生前警告人們。這就是我加入情報處工作的原因,這就是為什麼我能想到羅馬和貝特賽義德之間的關聯。我比他們自己更瞭解他們。」
又是兩行眼淚,這次加百列幫她擦掉了。
「為什麼他要殺我的母親和姐姐,加百列?因為我們偷走了他們的土地?因為我們是佔領者?不,因為我們想要和平。如果我說我恨他們,請你原諒我。如果我祈求你不要同情哈立德,請寬恕我的罪過。我是迪娜·薩裡德,是復仇的種子。我代表了第六個一百萬的死者。如果哈立德今晚過來,你不能讓他再走上那輛公車。」
勒夫給沙姆龍在耶路撒冷提供了一間安全屋,沙姆龍卻禮貌地拒絕了。他讓塔瑪拉幫他在儲藏間找了一張折疊床,又讓吉優拉給他收拾好乾淨的衣服和刮鬍刀之類的用品。和加百列一樣,一周以來他幾乎沒怎麼睡過。有幾晚他一直在走廊踱來踱去,或者和沙巴克保鏢坐在外面抽煙。大部分時間他都會躺在他的折疊床上,看著桌上的電子鐘的紅色光亮,計算貝特賽義德週年紀念之前所剩的時間。沒事做的時候,他會回憶之前的行動。等待,無數次的等待。有些行動人員幾乎要被這無休止的等待折磨瘋了。然而對沙姆龍來說,那等待讓他上癮,彷彿愛情最初的悸動。渾身發熱、突然的顫抖、胃部的痙攣——多年來,他一次次地承受著這一切。在大馬士革和開羅的後巷裡,在歐洲鋪著鵝卵石的街道上,還有在布宜諾斯艾利斯一片荒蕪的城郊——沙姆龍曾在那兒等待猶太屠夫阿道夫·艾希曼走下公共汽車,走入那些他自己本想要除掉的人的圍捕中。這也算是死得其所,沙姆龍想。這是最後一次煎熬。他在等待電話響起的那一刻。電話真的響了,尖銳的鈴聲對他來說如同悅耳的音樂。他閉上雙眼,讓它響了一會兒,然後才在黑暗中拿起了聽筒。
屏幕上顯示的時間是凌晨十二點二十七分。按計劃現在應該是雅科夫值班,但這是最後一晚了,沒人想去睡覺。大家都坐在沙發上。雅科夫保持著平時那種抗拒的姿勢,迪娜彷彿在冥想,而加百列則像在等待注定的死亡。那晚的聖雷米大街異常安靜。將近十五分鐘內,鏡頭前一個人都沒有,唯有十二點二十七分時經過門前的一對男女。加百列看了看迪娜,後者的眼睛依然停留在屏幕上。
「你看到了嗎?」
「看到了。」
加百列站起身,走到操控台前。他從錄像機裡拿出錄像帶,把它插進了播放機,倒好帶。迪娜走到他身後。他按下「播放」鍵,那對男女走進了鏡頭,然後從公寓樓前走了過去,頭也沒回一下。
加百列按下了「停止」。
「他特意讓那個女孩右邊臉對著大街,她是他的盾牌。看他的右手,放在女孩的後兜裡,和薩布裡一樣。」
倒帶,播放,停止。
「上帝,」加百列說,「他走路的樣子和他父親一樣。」
「你確定嗎?」
加百列走到無線電前,聯絡了正義宮外的監視員。
「看到剛剛經過56號樓的那兩個人了嗎?」
「看到了。」
「他們在哪兒?」
「等一下。」一陣沉默,監視員變換了位置,「正在朝花園那邊走。」
「能跟蹤他們嗎?」
「那兒太靜了,我不建議這麼做。」
「見鬼。」
「等一下。」
「怎麼了?」
「稍等。」
「到底怎麼回事?」
「他們轉回來了。」
「你確定?」
「確定。他們折返了。」
加百列看到他們回到了顯示屏上,只是方向相反。那女孩依然對著大街,男人的手還是放在她的口袋裡。他們停在了56號樓前,男人從兜裡掏出了一把鑰匙。
19
英國,薩裡
斯特拉福德診所,晚上十點鐘,阿米拉·阿薩夫走出電梯,來到四樓的走廊上。在第一個拐角,那名保鏢正坐在馬丁遜小姐房間外的椅子上。他看到阿米拉走過來,便闔上了手裡的書。
「我來看看她睡得怎麼樣。」
保鏢點了點頭,站起身。對於阿米拉的要求,他並沒有感到奇怪。過去這一個月以來,她每天這個時候都會到這兒來看一下。
她打開門,走進了病房。保鏢跟著她走進去,關上了房門。屋子裡的燈已經調到最暗,光線非常柔和。馬丁遜睡得很沉。這並不稀奇,因為阿米拉給了她雙倍量的鎮靜劑,她還會再昏睡幾個小時。
阿米拉給她蓋好毯子,打開了床頭櫃的抽屜。今天下午,馬丁遜小姐還在陽光房的時候,她就已經在這裡放了一把九毫米瓦爾特消音手槍。她抓住手槍猛地轉身,槍口對準了保鏢的胸口。保鏢飛快地從夾克裡掏槍,但他的手還沒伸出來,阿米拉就已經開了兩槍——有經驗的殺手通常會這麼做。兩發子彈都射中了他胸口的上方,保鏢仰面倒在地上。阿米拉走到他旁邊,又補了兩槍。
她深深地吸了好幾口氣,以驅散胃裡因緊張而產生的噁心感,然後走到電話旁,撥通了醫院的內線。
「能讓哈米德來四樓馬丁遜小姐的房間嗎?得在卡車走之前把床單送過去。」
她掛掉電話,兩隻手拉著那個保安的雙臂,把他拽進了浴室。地毯上已經沾滿了血跡,但阿米拉並不擔心這個。她無意隱瞞罪行,只希望人們能晚幾個小時發現。
有人在敲門。
「誰?」
「哈米德。」
她打開門,哈米德把裝髒床單的車推了進來。
「你還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