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節
「案子總會查清楚的,到時定給死去的杜秋娘一個交代。」
崔淼緊盯著裴玄靜,緩緩地道:「假如在下沒有猜錯的話,靜娘此來不單單是為了探望我,靜娘是來查案的?」
「是。」裴玄靜承認,「我把這件案子接下來了。」
「果真?靜娘太令崔某佩服了。連大理寺卿都一籌莫展的案子,靜娘倒敢接手。」
裴玄靜不語。
崔淼仍然目不轉睛地看著她:「最主要的是,聖上竟也如此信賴靜娘,把關係到宮闈隱秘的案件交託於你,可見靜娘在他心中的份量。」
「崔郎言過了。我只是碰巧遇上襄陽公主的意外,所以聖上就……」
「不不不。」崔淼打斷她,「我說的不是襄陽公主那個無知少女,而是杜秋娘!」
「杜秋娘怎麼了?」
「你不知道?」崔淼打量著裴玄靜,目光中充滿了難以置信的嘲諷,「你竟然不知道?那還斷什麼案子,可見聖上也不那麼信任你嘛!又或者說,他只在利用你的範圍之內信任你……」他連連搖頭。
裴玄靜站起身:「走吧。我這就送崔郎離開大理寺。」
從大理寺西側的順義門出皇城時,晨鐘剛剛敲過第一通。東方天色澹然,長安城還籠罩在初春拂曉的霧氣中,大街上晃動著極少數的幾個行人,週身隱隱綽綽,如同隔在一面巨大的琉璃窗外。
晨風依舊刺骨,裴玄靜猶豫了一下,還是將隨身的包袱解開,取出裡面的大氅,搭在崔淼的肩上。她來時就想到崔淼挨了刑訊,肯定傷痕纍纍,又衣不蔽體,所以特意帶來這件大氅給他御寒。
崔淼卻連看都不看她一眼,也沒有道謝,反而緊鎖雙眉道:「不行,我還得回大理寺。」
「為什麼?」
「秋娘還在裡邊吧?」
「此刻還在殮房中……」裴玄靜垂眸道,「我來之前,去看過一眼。」
「哦,她怎麼樣?」
「沒什麼變化,就像睡著了一樣。」
即使低著頭,她也能感覺到崔淼的目光,死死地盯著自己。
崔淼一字一句地說起來:「她活著時,每天都過得烈火烹油一般熱鬧,現如今卻只能獨自一人冷冰冰地躺在屍房裡。那些曾經捧著大把金銀財寶,想要一睹芳容的人;那些曾如狂蜂浪蝶般追逐左右,賭咒發誓要死在石榴裙下的人,現在都到哪裡去了,怎麼連一個都見不到了?落到最後,恐怕只有我這個江湖郎中去為她收屍了!」
他轉首問裴玄靜:「我可以去嗎,主審官?」
裴玄靜沉默。
崔淼的語氣變得悲憤:「杜秋娘只是一個妓女而已,雖然談不上冰清玉潔,好歹也是個女兒身。人都死了,還求靜娘大人放過她吧。」說到最後幾個字時,他再也難抑痛楚,嗓音都嘶啞了。
裴玄靜還是沉默。
崔淼說:「既然如此,我還是回牢房去吧。」
「你……你要去收屍便去!」裴玄靜傷心不已。
崔淼剛要轉身,又停下來,道:「靜娘要不要一起去,現場督辦?免得我這奸猾小人又耍什麼花招。」
裴玄靜氣得別過臉去。
崔淼見她不理,兀自譏諷道:「現在你知道秋娘為什麼對我另眼相看了吧?崔某不才,好歹是個講情義的。我原先一直覺得,靜娘也是個有情有義的人。只可惜,靜娘如今有些變了。」
裴玄靜衝口道:「你說我哪裡變了?」
「也許是打交道的人變了,故而靜娘的情義也較從前不同——變得有的放矢了。」
撂下這句特別傷人的話,崔淼便大踏步地返回大理寺,為杜秋娘收屍去了。
裴玄靜愣在原地,許久緩不過神。
杜秋娘慘死,自己又受到不公的對待,所以崔淼憋了滿肚子的火要發洩——這些裴玄靜都能理解。可他憑什麼質疑她的善意?
她甘冒巨大的風險,從皇帝手中硬搶下這個案子,到底是為了什麼?
裴玄靜並不指望崔淼的感激,但她一直相信,至少他們之間有種溫柔的默契。這種默契無關風月,而是兩個本質相近的人的相互理解。在追蹤《蘭亭序》真相的過程中,她與崔淼之間建立起這種理解,才是她無比珍視的。
蒼茫世事,紛繁人間。他和她的身上都牽扯太多,太不簡單,所以根本無法去設想未來。但只要有同情在,她就不會覺得太孤單。即使用「各為其主」這四個字來界定他們之間的關係,裴玄靜也不在乎。因為她始終認為,自己和崔淼實質上都是「無主」的人。無主,無家,無親,無故,這才是他們二人的根本。
江湖郎中和女道士,難道不該是這世間最漂泊又最自由的人嗎?
可是今天,崔淼明明白白地表示,在他的眼裡,他們各自的牽絆已成對立之勢,水火不容。
晨鐘再次鳴響。天邊那輪殘月依舊高懸,委婉如微蹙的黛眉,就像她一樣孤獨。
5
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雖然輕微,卻將豐陵的死寂硬生生地打碎了。
落落空山之中,這種驚惶的聲音顯得格外不祥。它似乎預示著:死者在此地的統治看起來至高無上,實則不堪一擊。平衡即將崩潰。
片刻之後,李忠言披著衣服來到更衣殿,右手持著一盞油燈,微光搖搖,照在他的臉上。往日充斥在這張臉上的未老先衰、心如止水,突然被矍鑠和凌厲的表情所替代。
殿中一人全身罩著黑色的斗篷,正像熱鍋上的螞蟻般團團亂轉著。聽到動靜,他「霍」地掀開帽子,露出一張慘白的臉。
李忠言喝道:「你現在跑來幹什麼,找死啊!」
「李公公,李公公救我!」陳弘志「撲通」一聲跪倒在地。
「出什麼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