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節
金仙觀,為什麼是金仙觀?
他大聲質問:「十三郎怎麼會跑到金仙觀裡去,這究竟是怎麼回事,你們誰能夠回答朕?」
郭鏦衝著兒子怒吼:「你快說啊,將前後經過稟報於聖上!」
郭浣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但好歹是皇帝的親外甥,從小見慣了大場面,還能抽抽搭搭地回答問題。要是換了別的孩子,在這種情勢下早就嚇得魂飛魄散了。
郭浣說:「因、因為十三郎有血珠,段一郎……成式說要去探海眼,找更多的血珠。所以我們就去了金仙觀……」
「……血珠?」
郭鏦急道:「你說說清楚,什麼血珠?」
「就是鮫人血淚凝成的珠子、天下至寶……」郭浣看著殿上暴跳如雷的舅舅,想起見過血珠就殺頭的話,嚇得語無倫次了,只忙著辯白道,「我、我沒見過血珠。十三郎只給段成式看過……嗚嗚……我都是聽他說的……」
郭鏦看向段文昌,祠部郎中自從進殿後,就一直面若死灰地肅立著。
皇帝問:「段卿?」
「陛下,臣對此確實一無所知。」段文昌俯首奏道。從刻意壓抑的嗓音中,能清晰地感覺到他的焦慮、內疚和彷徨,所有這些情緒複雜地糾結在一起,壓迫得他幾乎抬不起頭來。頓了頓,段文昌跨前一步道,「陛下,臣的這個兒子向來頑劣,實乃臣疏於管教之責,臣甘願領罪。」言罷,長拜稽首。
皇帝閉了閉眼睛,不理段文昌,還是轉向自己的胖外甥:「就算十三郎有血珠,你們為什麼要去金仙觀?」
「因為段、段成式說金仙觀裡面有海眼,能夠直通到大海裡。鮫人的血淚凝珠後,從海眼中彙集過來。所以,我們只要進入海眼,便能找到更多血珠。」
「海眼?金仙觀裡有海眼?」皇帝連連搖頭,「這都是些什麼奇談怪論?」
段文昌連頭都不敢抬一抬。
郭鏦無奈地回答:「臣聽說這個段成式,一向喜歡胡編亂造些玄奇詭異的故事,什麼妖魔鬼怪的,崇文館裡的兒郎們,還都特別喜歡聽他講那些東西……」
「朕問的是,為什麼是金仙觀!」皇帝喝道,「段成式怎麼會知道金仙觀裡有地窟?」他看著段文昌搖頭,「不,段卿和家人去年剛回到長安,根本不可能瞭解那些。莫非是你?」皇帝逼視郭鏦。
京兆尹急得額頭青筋亂迸:「陛下,臣、臣絕對沒有啊……再說金仙觀已經封了那麼多年,都沒人記得當初的事情了……」
「可是……」
「陛下,先不管這些了吧,找人要緊啊!」郭鏦情急之下,居然打斷了皇帝的話,「沒有陛下的旨意,我等兵馬不敢入金仙觀的後院。而今都已過了一更天,再不能耽擱了呀。陛下!」
燭火炎炎,把殿上每一張倉皇的臉孔都照得紅白相間,格外怪異。其中最猙獰的一張,屬於皇帝。在這副標緻絕倫的五官間,已經找不到剛剛為兒子焦慮的父親的痕跡,只剩下盤算和懷疑、恐懼和殘暴。
他終於開口了:「朕親往金仙觀。」
深夜的皇城夾道中,皇帝一馬奔馳在隊伍的最前方。狹窄的一方夜空被火把染得變了顏色,非黑非紅,似明又暗。星辰在煙火繚繞中若隱若現。看不到北極星,因為他們正在朝相反的南方狂奔而去。
沒有人說話。耳邊只有急促的呼吸聲、馬蹄噠噠和兵械撞擊的聲音。在皇帝的率領下,他們彷彿正在奔向一場真正的戰鬥,卻無人知曉敵方的身份。也許,那個首領是清楚的。然而誰都看不見他臉上的表情,只能盯住他的蒼黃色披風,在奔跑中被鼓起扇動著,繡於其上的那條龍就如同活了一般不停地翻飛起舞。
走到院中時,裴玄靜才發現地上的濕意。這是今年的第幾場春雨了?在無人察覺時,悄悄地下過,又悄悄地停歇了。她徑直來到觀門旁的耳房前,從屋簷上掉下幾滴雨水,落在她的髮髻和肩頭,濕濕涼涼。
燭光從半掩的房門裡透出來,在門口的泥地上畫了個紅圈。圈中是一個端坐的人影,裴玄靜一看,便莫名地心疼起來。
「自虛,」她站在門外輕聲喚道,「為什麼不關門,夜裡還冷得很,會著涼的。」
光影中的人跳起來,趕至門口,臉上微微發紅,「我一心在讀《璇璣圖》上的詩,就把別的都忘了。嫂子——」
裴玄靜邁步進屋,東首的一張小小坐床上,點著一盞粗瓷油燈。燈下攤著的,正是三幅《璇璣圖》,旁邊還有數張黃草紙,上面已經塗滿字跡了。
「就快讀完了。」李彌喜滋滋地說,「而且嫂子,除了你教我的回文讀法,我還想出新的讀法來了呢。」
「是嗎?」
見裴玄靜有興趣,李彌趕緊演示給她看:「你瞧,回文就是一直……這麼兜轉著讀回來。可是我覺得,應該還能兜一兜,再兜一兜地讀。」
「什麼叫兜一兜,再兜一兜?」裴玄靜忍俊不禁。
「你看嘛,這裡我錄了幾首詩,就是兜一兜,再兜一兜的讀法。」
裴玄靜接過李彌遞上來的黃草紙,隨意地掃過那些詩。突然,她的目光被其中一首吸引住了。詩云:「神龍昭飛,文德懷遺,分聖皇歸。」
「自虛,這首詩是從哪一幅《璇璣圖》裡讀出來的?」
李彌拿起中間有個洞的《璇璣圖》:「就是這個。」
裴玄靜陷入沉思。
李彌等了半晌,忍不住怯怯地喚了聲:「嫂子……」
裴玄靜回過神來,抱歉道:「哦,是我想出神了,差點兒忘記正經事。」她微笑起來,「嫂子問你件事,你覺得禾娘好嗎?」
「禾娘?」李彌睜大眼睛,突然面紅耳赤起來,「我……覺得……」連嗓音都虛飄了,「我覺得……好……」這個「好」字從口中吐出時,好似帶著滿心的期盼,又有無限的羞怯。
不出所料。裴玄靜向他微微點了點,免得他更加窘迫。
李彌垂下眼簾,復又抬起,目光變得朦朧:「可是……我不好。」
「你不好,你怎麼不好了?」
李彌低頭不語。
裴玄靜的心中又是一陣悲喜難言。她說:「那麼,你願不願意隨嫂子一起走?」
「走?」
「對,離開長安。」
「離開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