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節
「放開我!」段文昌甩開郭鏦,竟然撲倒在池塘的水中,痛不欲生地高喊著,「成式,成式!我的兒啊,你快出來啊!」這一刻他徹底剝下了平日的沉穩外表,一顆慈父之心暴露無疑。
他的身後數步開外,同樣失去兒子的皇帝,卻完全恢復了冷酷和威嚴,再命郭鏦:「京兆尹,你還在等什麼!」
郭鏦示意左右,兩名兵卒上前硬把段文昌往水塘邊拖。
「不行,不能填啊,成式他們還在下面啊!」段文昌仍然不顧一切吼叫著,撕扯著,企圖要螳臂當車。淒慘之狀令在場眾人都看不下去。段文昌情急之下力大無窮,拖拉他的兵卒卻多少有些手軟,幾個人便在一攤污水中扭打糾纏著。
「陛下!請陛下且慢動手,妾還有話要說!」裴玄靜在人群中高聲叫道。
皇帝的目光像利劍般直刺到她的臉上。
從水滿池塘到皇帝下令填平,方才裴玄靜被這一系列跌宕起伏震駭住了,腦子裡幾乎變成一片空白。但當段文昌拚命阻止填埋池塘時,裴玄靜幡然醒轉,也意識到如果再不採取什麼行動,段成式和李忱這兩個孩子就真的沒希望了。
她向上叩頭道:「陛下!雖然池塘溢水,但兩個孩子未必就沒有生還的可能。也許他們在底下的洞窟中還找到了藏身之處。現在應該設法把水引出,再行施救。說不定還能有一線生機。如果以土石填埋的話,就等於是將兩個孩子直接殺死啊,請陛下三思!」
「底下洞窟裡的藏身之處?」皇帝冷笑反問,「你怎麼知道這些?莫非你下去過?」
「我、我沒有……」裴玄靜緊張地思索著,目前首先得讓皇帝收回填埋池塘的命令,然後再謀其他吧,她抬起頭回答,「妾有一個弟弟,一直隨妾住在觀中,平日負責打掃院子,也曾帶著段一郎在觀中玩耍。妾想……他或者和段一郎一起來過後院。如果詢問妾弟,說不定能尋出段一郎和十三郎的蹤跡。」
「你的弟弟?現在何處?」
裴玄靜回頭,李彌也被押在眾人中間,滿臉驚惶和不解。
「你說他可能去過地窟?」火光耀眼,使得皇帝的臉隱沒在逆光的陰影之下。裴玄靜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硬著頭皮回答:「是的。」
裴玄靜從未想過李彌會欺騙自己,直到她在污水漫溢的池塘邊,看到密密叢叢已經凋謝的迎春花枝,想起那次崔淼帶著禾娘來觀中「滅蛇」後,粘在李彌香囊上的迎春花蕊……她全想起來了!還有那天,段成式來訪時提到後院,之後李彌現身時的古怪模樣……裴玄靜追悔莫及——是自己疏忽了!如果能多加警覺,如果能追問幾句,也許今天的事根本就不會發生。
她的心跳得全無規則,從未如此缺少把握。裴玄靜不敢估量,現在把李彌扯進來會導致什麼後果。她只想拖時間,能拖一會兒就拖一會兒。即使池水滿溢,但總歸好過沙土掩埋。她想為段成式和李忱再多抓一點點生還的機會。
李彌被推搡出人群,跪在裴玄靜身旁。
「此人就是你的兄弟?」
「是的,陛下。」裴玄靜說,「二郎,你面前的是當今聖上,快磕頭!」
李彌向上叩了個頭。
「你……」皇帝的聲音聽上去疲累極了,充滿厭倦,「京兆尹,你替朕問一問他吧。」
「是!」郭鏦應命,上前問李彌,「你下去過池塘中的地窟?」
「我?」李彌心虛地望了一眼裴玄靜,見她微微點頭,便漲紅著臉應道,「……是,我、我下去過。」
旁人都以為他是懼怕天威,只有裴玄靜明白,李彌是不敢面對自己。雖然已有所料,親耳聽到他承認這個,裴玄靜還是在一團亂麻般焦躁的心緒中,體會到了真切的傷心。
就在此時,皇帝親自發問了:「你在下面看見了什麼?」
皇帝的語調很奇特,聽上去令人不寒而慄。
李彌也被嚇住了,戰戰兢兢地回答:「我、我見到裡面有些畫,畫著龍和船……還有一扇大鐵門……」
「住口!」霹靂般的一聲怒喝,把李彌後面的話都震了回去,也將在場所有人震得全身一顫。
「除了你,還有誰見到那些了?」
李彌抖抖索索地回答:「還、還有段……」
「不必說下去,朕都知道了。」
「京兆尹——」
「臣在。」
「將此人送入池塘。」
「陛下?」
「就是他,把他也用沙土埋進池塘裡去吧。」
一片肅殺的靜,沒人能夠那麼迅速地反應過來。
皇帝並不惱怒,而是又緩緩地重複一遍:「速將此人沒入池塘,也以沙土掩之。」
郭鏦終於回過神來:「臣……遵旨。」
立刻有人衝過來反剪了李彌的雙手,把他朝污水裡推進去。李彌拚命地掙扎喊叫起來:「嫂子……」
「陛下!」裴玄靜高叫,「為什麼要如此處置妾弟,妾弟犯了什麼罪?」
皇帝古怪地笑了:「朕的十三兒也在下面,讓你的弟弟去陪葬,是他的榮幸!」
裴玄靜根本說不出話來了。
「朕記得讓你進金仙觀修道時,曾與你約法三章。任何情況下,不得入後院。你沒有忘記吧?」
「妾確實謹遵聖旨。但妾弟不懂事,段小郎君和十三郎也都是孩子。即使後院為禁地,他們偶一犯錯,也是情有可原的啊,陛下!」
裴玄靜將李彌曾入後院池塘地窟的秘密拋出,本意是為了爭取皇帝改變填埋池塘的主意,給段成式和李忱再謀一線生機,哪裡想到事情演變成這樣,竟將李彌也置於死地,裴玄靜怎麼可能接受?
「救?早就沒希望了。」皇帝長歎一聲。
「如果不是你的這個弟弟,想必段成式也入不了後院,更不會將朕的十三郎帶進去……因而他就是罪魁禍首!」皇帝的臉扭曲得厲害,標緻絕倫的五官已經完全變形,令人難以卒睹。
「陛下……」
皇帝擺了擺手,「不要再說了!」對郭鏦喝道,「還愣著幹什麼,難道要朕在這裡陪你們一晚上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