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節
郭鏦沒好氣地說:「前些天我可是親耳聽李大人說,天璇和天璣星有異狀,意謂皇家有難,如今天象可有變化?」
「化險為夷,化險為夷。」
「所以嘛——」郭鏦道,「你就讀一讀這份奏章吧,會有你感興趣的。須知這化險為夷裡頭,還有很深的內情呢。」
郭鏦再三相求,李素這才取過奏章,認認真真地看了起來。許久,他抬起頭來,一雙深沉的碧眼在皺紋中若明若暗。
「怎麼樣?」
李素長吁口氣,以略帶感傷的口吻道:「不瞞郭大人……個中文字令我想起了很多年前。」
「誰說不是啊,我這兩天也一直在想,經歷過當年金仙觀案件的人已所剩無幾。除去大明宮裡的那幾位,在宮外的,也就是只有你我了吧。」
「沒錯。我記得當年處理此案的金吾衛大將軍,正是閣下的叔父。」
郭鏦黯然神傷,當年的金吾衛大將軍郭曙,正是郭子儀的第七子,也是他和郭念雲的親叔叔。時光荏苒,他不禁喃喃:「一轉眼,都快二十年了。」
李素問:「奏章裡說金仙觀地窟的出口以巨幅鐵門封鎖,就是在當年那個案件之後吧?」
「是。那年德宗皇帝下令,由當時的太子殿下也就是先皇全權處理此案,正是先皇下了皇太子敕令,命以鐵門將地道徹底封堵,並由家叔秘密施工完成的。之後,整個金仙觀也給封閉了起來。這麼多年再無人入內,所以連池塘都干了。」
「為什麼聖上突然又將金仙觀打開了呢?」
「唉,聖意不可測啊。」郭鏦歎息,「最可怕的是,金仙觀剛一打開,就出了此等大事。而且你看,段成式的這些瘋話中提到的血珠、鐵門、地道云云,分明就是將塵封多年的秘密一一揭開,難道,真有什麼冥冥中的意志在作祟嗎?」
李素正色道:「子不語怪力亂神,京兆尹切勿妄言。這些話我聽見也就算了……」
「咳,我懂,我懂。」
一陣渾濁而陰森的恐懼襲上心頭,郭鏦不自覺地閉緊了雙唇。作為當朝最顯赫的豪門子弟,他能夠幸運地始終置身於政治鬥爭的漩渦之外,一方面是他本人的個性使然,另一方面也多虧了妻子漢陽公主李暢明哲保身的智慧。但郭家,一直以來都在權力的鋒刃邊緣艱難地維持平衡,卻是他不得不看在眼裡的驚心動魄的現實。
多年前的金仙觀案件,就曾經對郭家造成巨大的衝擊。雖然由當時的太子,也就是順宗皇帝多加周旋,才算平息了風波。為了盡量遮掩事實,消除後續的影響,先皇以皇太子敕,密令當時的金吾衛大將軍郭曙修築鐵門封堵地道,之後又奏請德宗皇帝將金仙觀整個封閉了。
誰能想到,二十年後餘波又起。
郭鏦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寒戰,「龍涎香之殺」這幾個字好像自動從他的嘴裡蹦出來。待他發覺自己在說什麼時,竟嚇得臉色煞白了。
京兆尹和司天台監,兩位紫袍大員在午後寂靜的京兆府大堂上面面相覷,心驚膽顫。
這世上有一些禁忌,是絕對不能觸碰的,觸之即是毀滅,其中就包括:龍涎香之殺。
永貞元年的春天,在大唐動盪不安的朝堂之上,曾經發生過一系列神秘的刺殺案。被刺殺者皆為權傾一時的高官貴胄,恐怖氣氛瀰漫,長安豪門之中幾乎人人自危。由於刺殺現場總會有龍涎香的香氣經久不散,所以這些刺殺案被總稱為「龍涎香之殺」。又因為龍涎香極其珍貴,向來為天子所私有,便有人揣測,所有這些刺殺都是在順宗皇帝的授意下執行的。
順宗皇帝登基之時就已中風,臥病不起,不得不採取非常規的方式把控政局。為此豢養刺客,以暗殺的方式消滅政敵,也不是不可能。只是沒有人敢議論,更沒有人能見到深宮中纏綿病榻的皇帝,當面問一問他。所以「龍涎香之殺」就成了一個連提都不能提的恐怖謎團。
郭鏦的叔父,當年的金吾衛大將軍郭曙就是在一次「龍涎香之殺」中遇害的。兇手照例不知所蹤,永貞元年時局太亂,郭家只能暫時吃下這個啞巴虧。到了當年八月,順宗皇帝以病重的名義內禪,李純登上皇位,郭家更把舉族榮華押到了郭念雲的身上。先皇或為郭曙之死的幕後黑手這類猜測,當然就更不能提了。
先皇為什麼非要置郭曙於死地?與先皇爭奪皇位的舒王李誼曾經和郭曙過從甚密,這肯定是一個原因。另外一個重要的原因恐怕就是,郭曙是當年金仙觀案件的知情人。
郭曙死於永貞元年初,不久以後,先皇也駕崩了。整整十年過去,往事似已成煙。誰又能想到,當今聖上的一個意義不明的決定:重啟金仙觀,竟會引來這樣一場軒然大波。
沉默良久,郭鏦把自己的思緒拉回現實。
「你看這血珠又是怎麼回事,怎麼竟能開啟鐵門上的機關?」
「不知。」李素搖頭,想了想又道,「血珠的事,我看你就不必操心了。既然血珠在十三郎的身上,肯定是聖上給他的。聖上自己心中,絕對是有數的。」
郭鏦思忖道:「也對。那麼這地道中灌水……」
「應該是鐵門打開之後,與城中的地下溝渠貫通了吧。」
「我也是這麼猜的。不過……」
「你看著我幹什麼?」李素道,「那個救出十三郎和段成式的人,此刻不是關押在你京兆府中嗎?有什麼話,你去問他呀。」
郭鏦乾笑幾聲,「不是關押。呵呵,僅僅是禁足而已。你知道,事涉皇家機密、宮闈內幕,總要謹慎小心一些。」
他的眼前又出現了那夜的情景。
當時現場已亂作一團。金吾衛們要將觀內所有人等統統驅趕入污水漫溢的池塘。女冠們雖無力抵抗,卻鬼哭狼嚎,哭鬧聲喧天,不少人被打得頭破血流,昏厥過去。
郭鏦只剩下一個本能的反應,把郭浣的臉按向自己的胸口,按得牢牢的,不讓孩子目睹這人間地獄般的慘狀。但他心裡明白,封得住孩子的眼睛,封不住孩子的耳朵和鼻子。郭浣仍然能聽到,甚至嗅到這份慘烈和血腥。經過這一夜,小小年紀的他不僅要直面好友的意外身亡,還要體驗人世間的莫大不公與殘酷。兩者疊加,郭浣的少年時代肯定宣告結束了。雖然是遲早的事情,但也不要以如此殘酷的方式吧。
郭鏦心如刀絞,也只能徒勞地望向皇帝,再沒有勇氣說一句規勸的話。
因為,在今夜失去至親的人,首先就是皇帝自己。
皇帝像一尊塑像般紋絲不動,凝視著眼前的混亂。皇帝登基十年了,郭鏦日日對著御階上的那套冕旒叩拜,直到此時此刻,才重新以一個陌生人的畏懼眼光,認識了大唐的天子。
能夠殺伐於千里之外者,還不足以稱之為天子。滅絕人倫者,方為寡人。
黑雲壓頂,黯月無光。金仙觀後院的這幕人間慘劇,似已不可逆轉了。
突然間——
守在最外圍的金吾衛們一陣騷動,有人在激動地喊:「十三郎,是十三郎!十三郎回來了!」
郭鏦還沒反應過來,懷中的郭浣已掙脫出去,向前邊叫邊跑:「十三郎,十三郎!」
也許是太激動了,郭浣沒跑幾步就撲通摔倒了,恰好倒在皇帝的馬前。他剛撐起身子,便看見渾身上下又是泥又是水,如同一塊小黑炭似的李忱滾到皇帝跟前。
皇帝跳下馬來,彎下腰,一把將李忱抱了起來。
熊熊火光將父子倆的面孔照得格外明亮。滿臉泥漿的李忱,像只花貓似的拚命把腦袋往皇帝的懷裡蹭,嘴裡含混不清地叫著:「爹爹,爹爹……」皇帝則把兒子的臉用力貼在自己的臉上,全然不顧自己的面孔和衣服也變得骯髒不堪。他的嘴唇在微微翕動,但是沒有人能聽見他在說什麼,他是在和自己的兒子說悄悄話。
很快,李忱便放鬆地窩在父親的肩上,閉起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