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節
皇帝從御座上半抬起身,死死盯著骷髏,半晌才又緩緩地坐回去。
他的聲音有些嘶啞:「裴玄靜,你好大的膽子。」
裴玄靜向上叩頭:「陛下恕罪。」
「你知道朕在說什麼嗎?」
「知道。」
「知道什麼?」
裴玄靜挺直身軀,回道:「除了陛下的這塊絲帕,妾確實找不到其他能與這個尊貴的頭顱相稱之物,可以用來包裹它。」
皇帝咆哮起來:「尊貴?你有什麼資格評說尊貴!」寬大的袍袖掃過御案,小骷髏掉落在花磚地上,還輕盈地彈跳幾下才停住,沒有碎。絲帕跟著飄落,剛好掉在它的旁邊。
「去,把這些東西都燒掉!燒成灰!」
陳弘志撿起骷髏和絲帕,快速退下。
皇帝肅然而坐,凝望著御階下那個纖美而倔強的身影——所以,這就是她帶來的案件結果?
裴玄靜用委婉又直接的方式,明明白白地告訴他:當年那個令宋若華珠胎暗結,又使她終生背負難言的痛苦與屈辱的人,正是皇帝的親人,而且是他的至親長輩。
甚至這個骷髏頭的主人,也應該是皇帝的長輩吧。
「德宗七年,帝試若華以詩賦,兼問經史中大義,深加賞歎。遂納若華入宮,每進御,無不稱善……」
獰笑把皇帝的嘴唇都扭歪了。
所謂的「誓不從人,願以藝學揚名顯親」;又所謂的「帝不以宮妾遇之,呼為學士、先生,連六宮嬪媛,太子、諸王、公主及駙馬皆師之,為之致敬」,如今想來,竟是恥辱得可怕。
普天之下,再沒有人比皇帝更瞭解宮禁深處的骯髒。金碧輝煌,藏污納垢,這兩個詞從來就是相輔相成、缺一不可的對大明宮最好的形容。
但經由裴玄靜揭示出來的這個秘密,其黑暗污穢的程度仍然超越了皇帝本人的想像,也超過了他所能接受的限度。假如不是現在階前跪著的她,他大概會當場嘔出來吧。
皇帝強壓下胸口的煩悶,深深地吁出一口濁氣。
「你知罪嗎?」他向下問道。
「妾不知。」
「哦?娘子不是最精明善斷的嗎?」皇帝的神態已經平穩多了,「如果朕沒有記錯,今天是娘子第二次詆毀大唐的皇家尊嚴了。朕曾經警告過娘子,犯此罪者,當凌遲處死。」
裴玄靜抬起頭來:「陛下命妾查案,妾便查案。有了結果,便如實據報,妾只想為陛下效力,至於是否詆毀了大唐的皇家尊嚴,實非妾之所慮,也絕不是妾所能承擔的罪名……況且,妾以為,大唐的皇家尊嚴並不是那麼輕易能被詆毀的。」
「你真是這麼想的嗎?」皇帝居然露出了一絲笑容。他明白自己始終不能下手殺她的原因了——裴玄靜,實在是他所見過的最大膽的女子。而她的勇氣來源竟是——真相。
她似乎堅信,只要秉持真相,就可以挑戰他的權威。
多麼天真,天真得可笑。
在裴玄靜今天的言行中,皇帝還看到了敵意。這是之前沒有過的。因為金仙觀的那一夜,她的心中對他有了恨,也許裴玄靜自己都沒有意識到,但是皇帝卻發現了。
所以就更不能殺掉她。毀滅她,遠不如征服她來得痛快。
何況她還那麼有用——想到這裡,皇帝點了點頭,道:「說得不錯。回到案情上來吧。關於宋若茵、杜秋娘和宋若華,朕權且認可了你的結論。不過朕記得,你還欠朕一個案子吧?」
「是。還有『真蘭亭現』離合詩的來歷。」
「唔,有答案了嗎?」
裴玄靜黯然地搖了搖頭:「妾以為宋若華是知道內情的,她也給過我暗示。可惜的是,妾還沒來得及問清楚,她就死了。」
「所以,娘子並沒有完成朕交代的全部任務。」
「沒有。」
「朕記得,娘子曾經提過要離開金仙觀?現在還那樣想嗎?」
「妾……任憑陛下定奪。」
皇帝輕鬆地說:「既然娘子還有個案子沒查完,朕自然不能放娘子走。回金仙觀去吧。」他看著裴玄靜,又溫和地補充道,「做完你答應的事情,到時候再商議。」
裴玄靜叩首告退,步履有些輕飄。
清思殿外,已換上了一幅燦爛的夕照勝景。落日與視線齊平,如同一隻火球在西方的天際熊熊燃燒,染成金色的雲海覆蓋在長安城的上空。萬道霞光穿破雲層,落在九街十二衢上,落在一百一十座裡坊上,落在千家萬戶的屋頂上。
宏偉的長安城,在這時看起來,像極了一個小小的金色棋盤。
裴玄靜收回目光,看見陪送在身邊的陳弘志,欠身道:「陳公公。」
「聖上命奴送煉師。」只要不在皇帝面前,陳弘志的言談舉止就顯得老練多了,「請。」
兩人走了幾步,裴玄靜說:「今天在聖上面前,有一件事我沒說。」
陳弘志微笑,並不追問。
「據我查得,送扶乩木盒去杜秋娘宅的人,正是陳公公。我沒說錯吧?」
陳弘志仍然微笑不語。
「如果聖上追問,我一定會如實相告。但是……」
「……聖上並沒有問。」陳弘志接上話頭,「他不會問的。煉師心裡也明白吧?」
裴玄靜料到皇帝不會追問。因為杜秋娘輕易相信宮裡送去的東西,就說明了皇帝和她的隱秘關係。方才在他們的對談中,儘管神秘恩客的身份昭然若揭,但畢竟沒有人捅破那層窗戶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