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節
裴玄靜驚喜地問:「你也這麼認為?」
「我倒是想到了些什麼,姑且一試吧。」崔淼習慣性地賣起關子來,神神秘秘地笑道,「只要娘子把崔某從這個臭氣熏天的地方放出去,我立刻就去查訪一番。」
「我怎麼知道你還會回來?而不會從此消失得無影無蹤?」
崔淼看著裴玄靜,正色道:「大娘子固然精明過人,卻總是容易忽略一點。」
「哪一點?」
「世間除了道理之外,還有人情。王義臨死不忘女兒是情,娘子答應幫他實現遺願是情,難道崔淼願意助娘子一臂之力就不是情嗎?」
「崔郎中到底想說什麼?」裴玄靜可不買他的賬。
「我是想說王義、娘子和崔某,都在做於理不合卻關乎於情的事。在這種時候,人的選擇並不總是符合趨利避害的常理。」
「繞了這麼一大圈,不就是為了讓我放你走嗎?」
「唉!」崔淼重重地歎了口氣。
裴玄靜輕聲說:「只要你能幫到王義,我會放你走的。」
「那崔某就先謝過大娘子了。」崔淼意味深長地說,「大娘子終究是個有情之人啊。正如詩中寫道:天若有情天亦老……」
「你住口!」裴玄靜突然厲聲喝道。
崔淼嚇了一跳,「怎麼啦?我說錯什麼了?」
「不許你提那句詩!」她的嗓音都有些顫抖了。
「詩又怎麼了?李長吉寫得多精彩,堪稱千古絕唱……」
「你不配念他的詩!」她一臉悲憤。
「我……」
裴玄靜起身就朝馬廄外走去。
崔淼衝著她的背影急叫:「大娘子!」
她已經出了馬廄,關門落鎖,方轉身道:「崔郎中好生在此待著吧,天亮後自會有人來放你出去。」
崔淼頹然倒下,平生頭一次懊悔自己太多嘴了。
3
晨鐘響過後,果然有僕人來把崔淼送出府了。裴玄靜沒有親自到場監督,她在房中睡得死死的。這些天根本就沒好好休息過,裴玄靜確實撐不住了。
等她一覺醒來,就見到阿靈抱著雙膝,坐在榻前發呆。
裴玄靜忙問:「幾時了?」
「辰時剛過。」阿靈嘟著嘴說,「娘子不必急著起來,阿郎早上醒過一回,精神好多了,吩咐了不少事情,還特地囑咐讓娘子好好休息。剛才阿郎服過湯藥又睡下了,娘子且放寬心吧。」
看來叔父的頭腦並未因肉體的重創而受損,裴玄靜暗自慶幸。她欲起身下榻,突然瞥見榻前的几上放著一隻陌生的卷軸,便問:「咦,這是打哪兒來?阿靈是你拿來的嗎?」
「呃,不是我。是武相公家裡送來的。」
原來,今早武元衡家中派人正式來報喪了。正巧當時裴度清醒著,就躺在榻上接待了來者。
裴玄靜喃喃:「叔父知道了……」
「是啊。」阿靈說,「阿郎可傷心呢,當時就落了淚。」
早晚要知道的,長痛不如短痛。但是裴玄靜堅信,武元衡的死訊在裴度心中所掀起的巨浪,絕對不是幾滴眼淚那麼簡單。這是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將會對大唐,乃至他們每一個人的命運都產生重大的影響。實際上,這樣的影響已經在發生了。
裴玄靜拿起卷軸問:「武相公家的人送東西來時,可曾說了什麼嗎?」
阿靈說:「就說這卷軸是在整理武相公的遺物時,從他的書案上發現的。因見上面寫著贈予娘子的字樣,便專門送了過來。聽他們講……應該就是武相公遇害前一晚寫的呢。」
裴玄靜點點頭,珍重地展開卷軸。從裡面掉出一張素箋來,原先是夾在卷軸中間的。
她撿起素箋,見上面題著一首五言絕句:「夜久喧暫息,池台惟月明。無因駐清景,日出事還生。」
裴玄靜反覆讀了三遍,眼前又栩栩如生地出現了武元衡的形象。雖然上了年紀,依舊英挺如玉、清雅從容。他就像一桿修竹,又似一叢杜若,渾身上下都散發著盛世大唐的雅韻遺風。誰又能想像得到,這樣一位翩翩君子的生命,沒有終止在女人的淚眼中,卻完結在刺客的屠刀之下。似乎是,他自己想到了……
裴玄靜發覺,在武元衡這首寫於被刺前夜的絕句之中,分明透露出一股肅殺之氣。世上若真有「詩讖」的話,那麼這首詩無疑可以算得上了。
問題是,他為什麼要將這首詩贈給裴玄靜呢?
裴玄靜將這個問題和素箋暫且放到一邊,再看那幅卷軸。
只掃了一眼,她的心就被感動、困惑、驚訝,乃至恐懼所混合的複雜情緒攫取了。
在卷軸的最右側,武元衡題道:「元和十年六月,欣聞裴氏大娘子玄靜婚訊,自臨右軍《蘭亭序》以賀之。半部在此,餘者自取於秋。」
題辭左面的卷軸上,便是武元衡親手臨摹的傳世神作《蘭亭序》。
所以宰相信守了會面時對裴玄靜所做的承諾:贈她一幅右軍書法作為新婚賀禮。
然而,正如他自己在題辭中所寫的,臨本僅到「所以遊目騁懷,足以極視聽之娛,信可樂也」就完結了。裴玄靜曾經讀過《蘭亭序》,當然能看出來,武元衡贈給自己的卷軸上,只臨摹了《蘭亭序》的上半部。
這又是怎麼回事?
武元衡在題辭中還特別寫了「餘者自取於秋」。難道是說,要等到秋天再贈下半部《蘭亭序》給裴玄靜嗎?
有必要搞得這樣麻煩嗎?裴玄靜思索著:不對,他寫的是「自取」。若按字面去理解,是讓裴玄靜自己去獲取的意思。也就是說,其實武元衡臨摹了一部完整的《蘭亭序》,不知為何故意拆成了兩半。卷軸中只有上半部,下半部現在何處尚不得而知,必須由裴玄靜自己設法去找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