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節
「沒有。郎閃兒到鎮國寺為賈老丈守靈去了,並說鎮國寺會替她安排今後的生活。」
「啊,我知道了!」裴玄靜眼睛一亮,「那個騙了阿靈的小娘子就是她!」
「什麼小娘子?阿靈又怎麼了?」
裴玄靜思索著,阿靈應自己之命去探賈昌院子時,崔淼已經離開了。很顯然郎閃兒也騙了崔淼,其實她根本沒有去鎮國寺,而是重新回到賈昌院中。她發現阿靈在附近探頭探腦,便以少女的模樣現身,輕而易舉獲得了阿靈的信任,也套出了阿靈的真話,還用那套匪夷所思的說辭把阿靈打發回來了。
所以,王義和郎閃兒,也就是禾娘這對父女,都希望使裴玄靜徹底忘卻在賈昌院中發生的一切。為什麼呢?
她盯著崔淼——為什麼他們對他的知情沒有那麼在意呢?
只能有一個解釋:崔淼是外人,而裴玄靜是裴度的侄女。所以,賈昌的院子中很可能暗藏著與刺殺案有關的線索,否則王義父女就不必費這一番周折。
她正想得入神,突聽崔淼怯怯地說:「娘子,你能不能別這麼盯著我看?」
裴玄靜的臉一紅,「誰看你了,我是在想問題!」
「娘子在想什麼?不妨說出來,我們一起想?」
「我在想王義、禾娘,還有聶隱娘夫婦,他們和刺殺案到底有何關聯?」
「娘子想這些,倒不如乾脆想想,刺殺案的元兇究竟是誰?」
「這我現在可想不出來。莫非你知道?」
「在下不知。不過,總會知道的。」崔淼微笑著說,「娘子你看,天都快亮了。」
是啊,再漫長的夜也有盡頭。裴玄靜發現,當這一夜即將過去時,真相仍然渺渺茫茫、若隱若現。就像東北方龍首原上,掩映在晨霧後的大明宮的御宇風姿。可望而不可即。但這一天一夜之間,裴玄靜還是有收穫的。她收穫了一個可以給予全部信任的人——崔淼。
第一聲晨鐘響起來了。自大明宮中傳來的鐘聲,悠遠而滄桑,彷彿傳遞著來自時間盡頭的啟示。鐘聲即起,凝練如鏡的放生池面也隨之波動,泛出一點一點的漣漪。
裴玄靜和崔淼卻都一動未動。他們知道,按例要等晨鐘響完,長安城內所有的坊門都打開之後,兩市才會開門,但仍然不可以做生意,根據大唐律例,兩市的經營時間是從每日正午到暮鼓之前,僅僅半天而已。
還是崔淼開口道:「我估計,裴相公派出的人很快就會找到這裡來。」
裴玄靜也同意。雖然阿靈根本不瞭解銅鏡、王義和郎閃兒這一系列的淵源,但她至少能告訴裴度他們,裴玄靜是跟著一個磨鏡子的人走的。所以到頭來,堂兄他們總會找到東市的。
崔淼卻在注視她沉默的側影,宛若初見時的模樣:衣衫濕透,鬢髮凌亂。想當初,正是這疲憊茫然、楚楚動人的美引發了他的憐愛之心,令他情不自禁地挺身而出,想做一個救美的英雄。
然而這是一個多大的誤會啊。他以為她只是迷途的柔弱女子,卻眼睜睜地看著她化身為女神探,更躍升成宰相的親侄女。
他自言自語地說:「等你府中的人找來,我還是走罷。」
裴玄靜沒有搭理他,她的注意力完全被放生池裡的景象吸引過去了。
清冷的月光隨夜色一起隱去。初升的朝陽一寸一寸地把池塘染成金黃,池水也跟著漸漸甦醒過來……突然,兩個白色的影子從池中騰空而起。
裴玄靜嚇得一把抓住崔淼的胳膊,「那是什麼?」
「是水鳥吧。你怎麼了?這有什麼可怕的。」
「水鳥?什麼水鳥?」
「白色的……應該是仙鶴吧?」崔淼笑道,「我想這放生池裡各種稀奇古怪的飛禽魚鱉都有。東市上不管賣什麼,總有人去買了來放生,所以品種特別齊全。」
「你是說每當日出的時候,池塘中會有鳥兒飛起?」
「是吧……」崔淼覺得裴玄靜的緊張很莫名,卻不知她正處在幡然醒悟般的巨大衝擊之下。
「夜久喧暫息,池台惟月明。無因駐清景,日出事還生。」——在池塘夜盡日出之時,不唯事還生,還有鳥乍起!
兩者之間的確存在關聯嗎?抑或只是她的胡思亂想?
裴玄靜忘記了周圍的一切,當她聽見雜沓的馬蹄聲時,一隊人馬已經衝到眼前了,打頭之人對著她大喊:「玄靜,是你嗎?」
堂兄裴識終於找來了。「謝天謝地,總算找到你了!父母大人簡直快急死了!」
裴玄靜站起來,快步向堂兄走去,突然又停下來。她想起了崔淼,忙回頭找他。
可是他在哪裡?
崔淼消失得無影無蹤。有那麼一瞬間,裴玄靜幾乎懷疑他會不會掉到池子裡去了,隨即醒悟過來——他走了,就像他曾說過的。
沒關係,她相信他不會走遠,只要她需要,隨時可以找到他。
回到興化坊中的裴府,裴玄靜花了好長時間沐浴,恨不得把每根頭髮絲都挨個洗一遍。阿靈頂著兩隻紅腫得像大桃子般的眼睛在旁服侍。裴玄靜洗了多久,阿靈就絮叨了多久,把裴玄靜失蹤後,裴度夫婦如何焦急、大郎裴識怎麼設法尋找,尤其是她自己怎麼害怕著急傷心等等,詳詳細細無一遺漏地匯報過來。
裴玄靜連半個字都沒聽進去。
她必須要考慮清楚,接下來該怎麼面對叔父。因為她還擔負了一件極不合理而艱巨的任務:說服裴度釋放已被確認為武元衡刺殺案元兇的成德武卒張晏等人。
其實,裴玄靜可以不必讓自己這麼為難的。禾娘跟了女俠聶隱娘,今後固然免不了擔驚受怕、風餐露宿的苦楚。但以隱娘夫婦的能為,當能護得禾娘的安全。她自己也將學得一身好本領,有朝一日成為來無蹤去無影的刺客,顯則揚名立萬,隱則相忘於江湖,不也瀟灑?
可是,正如崔淼所質疑的,這一切究竟禾娘是否願意呢?
還有她的父親,臨死前將贈給女兒的金簪用魚膠粘在胸口上。他該有多麼希望能看見女兒及笄,親手為她插上髮簪……
裴玄靜看著在一邊唧唧呱呱、又哭又笑的阿靈,禾娘和阿靈差不多大,卻已經沉默得像一口古井。只有在賈昌老丈的院子裡,她尚且能在郎閃兒的偽裝下流露出小女兒的心性,而今連這樣的機會都失去了。
究竟是什麼在冥冥中主宰著人的命運?在上天的眼中,人固然渺小似微塵,就真的只能被動地接受安排,不論是福是禍、不分是怨是愛,都沒有半分選擇的權利嗎?
至少,裴玄靜想聽到禾娘自己說一句,願意或者不願意。
當然這非常不容易,肯定要付出代價,但裴玄靜還是想試一試。
有了御醫的悉心照料,裴度的傷勢好轉得很迅速。在最艱難的關頭,信念發揮出巨大的力量,裴度不僅沒有在接踵而至的打擊中垮下來,反而愈挫愈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