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節
裴玄靜愣了半晌,才又想起來問:「那兩年多前叔父將王義從魏博帶回後,陛下為何沒有安排他們父女相見呢?」
皇帝微微一哂,「朕忘記了。」
「忘記了?」
「是啊,命人把禾娘往這裡一送,朕就把這件事忘得一乾二淨了。」
裴玄靜無話可說。皇帝有那麼多軍國大事要操心,確實不能苛求他記得如此微末的一個女孩的命運。他能夠親自替禾娘安排一個棲身之所,無非是因為有嘉誠公主的囑托,也已經太不容易了。
「但是王義終究找到了女兒。」
「此中曲折便不得而知了。不過據你所說,禾娘如今又落到了女刺客手中。」
「是出身魏博,後又投靠陳許節度使劉昌裔的聶隱娘,而今已隱遁江湖了。」這次裴玄靜沒有顧忌聶隱娘的警告,而是照實對皇帝說了。直覺告訴她,這樣更便於和皇帝談條件。
「朕知道這個人。」皇帝毫不意外地道,「名為隱娘,其實一直在協助藩鎮對抗朝廷。既然是她擄去了郎閃兒,想必包藏禍心。」
「陛下的意思是……」
「這種人根本沒有資格與朕討價還價。」
「……可是,禾娘是嘉誠公主托付給陛下照料的。」裴玄靜知道自己正在觸犯天顏,但她就是這個性格——不撞南牆不回頭。
果然,皇帝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略顯慍怒地說:「『四海歸心,天下一家。』這是朕在登基之時立下的誓言,朕願意為此付出任何代價。每一個人都要付出代價。」
裴玄靜聽懂了,皇帝所說的每一個人中包括了嘉誠公主、武元衡、裴度、王義、禾娘,當然也有裴玄靜,乃至皇帝自己。她再沒什麼可說的了。
「張晏等人在西市斬首之時,朕將命人去請娘子到場觀看。然後,娘子就把所有的一切都忘記吧,從這座小院開始。」
裴玄靜無力地應道:「是。」
「吐突承璀,送裴大娘子回去吧。」
吐突承璀陪著裴玄靜向院門走去。皇帝又在身後叫住他,「你留下,另外著人相送。」
待吐突承璀安排好幾名神策軍士送走裴玄靜,返回到皇帝跟前時,李純正仰首眺望著院後的白塔。
「當初朕看到這座塔時,以為又高又大,堪比大雁塔。今日再看,怎麼這樣小。」
「大家以前來過這裡?」
「來過兩次。」
吐突承璀也好奇起來,一邊扶持著李純向廊下陰涼處走去,一邊慇勤地問:「大家什麼時候來的?奴怎麼一點兒都不知道?」
「你當然不知道,那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當時朕尚未滿十二歲。」走入陰影中,李純的面容也顯得黯淡而柔和了,「第一次來時,院子還沒有建起來。只有後面的兩間破房子,賈昌就在房前拜見了先皇。先皇感其赤誠,當即佈施金錢幫他建塔修院,並允諾建成之日再來。可是,等半年後院子建成時,卻只有朕一個人來了。」
「為什麼?」
「因為先皇病了。你知道的,他身體不好,常常臥病。不過那一次,朕記得他只是偶染小恙,倒不至於起不了床。也許,他就是想讓朕獨自一人出行吧。」李純說著微笑起來,「搞得我還特別興奮,因為絕少有這樣的機會,可以不必前呼後擁,只帶上幾名侍衛便縱馬出城……」他的聲音漸漸低下去,彷彿沉入到久遠的回憶之中,終於完全聽不見了。
吐突承璀屏氣凝神,靜候了許久,才等到李純的一聲長歎。再開口時,他的語氣完全恢復了平日的冷酷威嚴。
「先將裡屋東牆上的字拓下來,你自己去做。只你一人。」
「是。」
「拓好之後便將牆上的字全部鏟光,也須你一人做。」
「是。」
「不。」李純遲疑了一下,終於決心道,「還是拆了吧。」
「拆?」
「院中房屋悉數拆除。只把這座塔留下來即可。賈昌的遺骨今後也移入塔中,與運平和尚的靈骨安放在一起。」
吩咐完畢,皇帝拂袖而去,再不回首。
8
裴玄靜逃離小院,再也找不到雨夜中那個神秘而又溫馨的避難所了,今天她所見的是一處通向深淵的入口。她只有逃,逃得越快越遠才越好。
回到長安城內,見到如織巷陌中的尋常人煙,她才略微定下神來。正向西朝朱雀大街而去,裴玄靜抬起頭,卻見左首的半空中,一座深灰色的五層石塔凌雲而起。
大雁塔!
她瞬間便做出決定,撥轉馬頭朝大雁塔奔去。負責護送她的神策軍士趕上來問:「大娘子,去裴府是向西行。你這是要去哪裡?」
「我要去登大雁塔。」
「這……聖上命我等護送娘子回裴相公府。」
裴玄靜盯著他們道:「先去大雁塔,再回府。有問題嗎?」
幾名神策軍士面面相覷,但因裴玄靜剛剛被皇帝單獨召見過,身份又是新晉宰相的侄女,也不敢輕易得罪,遲疑再三還是點了頭。
裴玄靜道:「煩請諸位帶路。」她曾經一心盤算著悄悄前往大雁塔,探索武元衡留給自己的謎題。但今天和皇帝的會面讓她意識到,在這座長安城中自己是毫無秘密可言的,至少對於皇帝來說,只要他想知道自己的一言一行,就必然能夠知道得一清二楚。
既然如此,倒不妨大大方方地行動,再見機行事吧。
一路疾行,須臾便跨過大半個長安城。再抬頭時,大雁塔就在眼前了。但見那充滿異域風情的古樸身姿,雖無大雁之形,卻自有躍然長空、俯瞰眾生的無盡神采。
裴玄靜顧不上多欣賞了,三步並作兩步奔到塔下,抓住一個小沙彌便問:「師父,請問《集王聖教序》碑在何處?」
小沙彌不慌不忙道:「阿彌陀佛。檀越可是問的懷仁和尚集字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