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節
「辯才法師嗎?」無嗔不動聲色地回答,「已故去多年了。」
「辯才和尚是在丟失《蘭亭序》之後,抑鬱而亡的吧。」
這一次,方丈沒有回答。
崔淼突然向朦朧雨霧中指去,「娘子你看那座白塔!」
雖然煙雨濛濛,水汽蒸騰,寺後那座白塔的孤寞身形,還是讓裴玄靜立即回想起了賈昌院後的白塔——兩座塔簡直是一模一樣的。
無嗔淡淡地說:「二位聽說過辯才塔嗎?這就是辯才和尚被蕭翼騙走《蘭亭序》真跡後,用太宗皇帝賞賜的錢造起的塔。閻立本還曾以此為題,作了一幅《蕭翼賺蘭亭圖》呢。」
傳說太宗皇帝最愛王羲之的書法,遍尋天下以集之。但他最惦記的《蘭亭序》卻始終弄不到手。後經多番明察暗訪,終於得知《蘭亭序》藏在會稽的永欣寺中,為僧人辯才所有。辯才和尚視《蘭亭序》為命,從不示人。太宗皇帝多次派人訪求,許以高價,辯才和尚均不為所動。於是房玄齡給太宗皇帝出了個主意,委派監察御史蕭翼設法謀取之。
那蕭翼便向太宗討得王羲之的兩三幅書帖,裝扮成布衣書生的模樣來到會稽。他每天都去永欣寺看壁畫,引起了辯才的注意。兩人談起琴棋書畫、詩詞歌賦,極為相得。蕭翼次日再訪,晚上留宿在寺中。兩人又引燈長談,賦詩互贈,竟如知己一般。興之所至,蕭翼便拿出王羲之的字帖給辯才賞鑒。辯才說,帖是真跡,卻非精品。蕭翼乘機歎道,可惜啊!舉世都知《蘭亭序》妙絕,卻沒人見得到。辯才遂從房樑上取下《蘭亭序》給他看,蕭翼卻說,是假的!兩人還爭論了好久。蕭翼暗中記下藏匿之處,次日等辯才外出時,潛入偷得《蘭亭序》。隨後蕭翼到驛長處露出真面目,以最快的速度將《蘭亭序》送到了太宗皇帝的面前。太宗得寶欣喜若狂,遂派欽差至永欣寺,先裝模作樣地斥責辯才隱藏國寶,犯有欺君之罪,再假惺惺地赦免他,並賜給錦帛等物三千段,谷三千石。可憐的辯才和尚被人以卑鄙的手段騙走命根子,已然心灰若死,從此患了重病,不到一年就死了。
閻立本根據這段往事繪就《蕭翼賺蘭亭圖》。圖中蕭翼口沫橫飛,正在想方設法騙取辯才的信任。老和尚則忠厚地傾聽著,完全沒察覺到對方居心叵測,還在命僕從為蕭翼烹茶。凡觀此畫者,都為之唏噓不已。
崔淼感歎道:「所以那幅畫上所記載的,其實是一段巧取豪奪的醜聞。我還聽說太宗皇帝得到《蘭亭序》後,因房玄齡薦人得力,賞賜錦彩千段。蕭翼智取《蘭亭序》有功,太宗皇帝提升他為員外郎,加五品,並賞賜給他金縷瓶、銀瓶和瑪瑙碗各一隻及珍珠等。又賜給他宮內御馬兩匹,宅院與莊園各一座。」
「不義之財只會帶來無妄之災。」無嗔的語調變得陰森,「那些賞賜上都依附著詛咒!所以辯才將錢糧造了這座塔,以消其禍。」
裴玄靜和崔淼不由地互相看了一眼。
裴玄靜問:「方丈,我們可以去看看辯才塔嗎?」
「不可。」無嗔突然變得冷若冰霜,「辯才塔年久失修,早就廢棄了。登塔會有危險的。再說塔中空空如也,沒什麼可看的。」
「就只是去看一看嘛。」崔淼說,「也不行嗎?」
「不行。塔鎖住了,你們上不去的。」
李彌扯了扯裴玄靜的衣袖,「嫂子,我們走吧。」
裴玄靜安撫地拍了拍他的手背,轉首對無嗔說:「方丈,我這裡有樣東西,想拿來祭奠辯才師父。」
「什麼東西?」
「金縷瓶。」
崔淼驚道:「娘子你……」
裴玄靜朝他微微搖頭,他便不再吭聲了。
無嗔冷冷地問:「什麼金縷瓶?」
「方丈心裡最清楚。」
無嗔沉默片刻,道:「今晚,把東西帶到辯才塔。」說罷轉身離去。
走出永欣寺一段路後,崔淼才問裴玄靜:「娘子,你找到金縷瓶了?怎麼沒跟我說過?」
裴玄靜搖了搖頭。「我沒有金縷瓶。」
「那你?」
「我是想試著和方丈聊一聊,他肯定知道什麼。」
「好吧。」崔淼說,「晚上我和你一起去。」
「但你不能現身,到時就我一個人去見方丈。」
「那我怎麼保護你?萬一他……」
裴玄靜笑了,「我看那位方丈也是有修行的人,放心吧。我們沒有金縷瓶,更要示出誠意,否則怎麼讓人家信賴呢?」
雨好像永遠下不停似的。
裴玄靜確實從沒見過這樣的天氣,她覺得自己全身都包裹在水中。浸泡了雨的夜是灰色的,比北方乾澀的夜更加混沌而神秘。
辯才塔底的門虛掩著,一推就開了。
霉濁之氣撲鼻而來,從塔頂投下一線幽暗的黃光,螢蟲在陰影中環繞飛舞。裴玄靜到底有些害怕,正猶豫間,頭上有人在說:「施主請上來吧,老衲已等待多時了。」
裴玄靜緊握欄杆,拾級而上。
每踏上一步,灰塵、霉味和飛蟲就在她的身旁轟然而起。裴玄靜聽見自己的心跳,和著腳步聲的節奏,在空曠的塔中迴響。
塔並不高,她很快就爬到塔頂。塔頂才有一個幾步見方的六角形空間。無嗔方丈盤腿坐在正中間,身旁的地上點著一支白色的蠟燭。
裴玄靜在方丈的對面坐下。
「女施主從哪兒來?」
「長安。」
「長安……」無嗔冷笑,「那可不是一個好地方。每次從那裡來人,都會帶來死亡。」
「方丈可知為何?」
「因為那兒來的人都太貪婪了。」無嗔說,「我等這一天很久了,施主請把東西拿出來吧。」
裴玄靜說:「對不起方丈,我沒有金縷瓶。」
「那你來幹什麼?」
「我想請方丈告訴我《蘭亭序》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