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節
皇權終究是皇權,是至高無上的權威。即使她自己能保持思維的獨立,世間的絕大部分人只能遵從既有的規範,既沒有能力更沒有意願去突破它。
眼前的景象也證實了她的想法。從王家祠堂的規模來看,當初必是大戶。順宗皇帝在位的八個月中,王叔文一度飛黃騰達,時間雖短卻皇恩極隆,連其母過世也有柳宗元為之撰寫墓誌。然而今天看去,卻已然是斷壁殘垣、雜草叢生的破敗景象。尤其讓他們不解的是,偌大的王家族院,居然像遭到洗劫似的,空空如也,連一個活人都找不到。
這光景實比李賀在《還自會稽歌》中所描寫的還要淒涼一百倍。
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個上年紀的鄰人,崔淼施展開他的魅力攻勢,總算贏得了對方些許信任。老人家才肯告訴他們,王家原先確是本地的一個大族。王叔文出事以後,先是被貶去渝州,緊跟著憲宗皇帝又派使者去賜死。王叔文飲毒酒而亡,遺體由族人運回本地,安葬在後山的祖墳中。本朝早就不興株連之罪,所以大家認為這事兒也就了了,族人們仍然該怎麼過就怎麼過。
不想一年之後,朝廷又來了人。不由分說就砸爛了王家的祠堂,還掘了王家的祖墳,把王叔文的棺材從地下挖出來,將屍骸曝露於荒野。這下可把王家族人嚇了個魂飛魄散。皇帝對王叔文竟然仇恨到這個地步,族人們覺得太不安全了。誰知道皇帝哪天心情一糟,乾脆就給王家來個滅門也說不定。於是族人們才痛定思痛,下定決心拋棄祖產,舉族南遷了。
老人家歎著氣說:「他們走得那樣惶恐,怎麼還敢留下蹤跡。等去到異鄉後,肯定也會隱姓埋名的。所以現在再無人知道王家人的下落咯。」
事已至此,他們也只能對著殘破的遺址默默祝禱了。
臨走時,裴玄靜發現祠堂門楣上尚有殘留的墨跡,像是曾經題寫的對聯,後來被專門抹去了。估計是太過匆忙了,最後的兩三個字和題名仍舊依稀可辨。
她招呼崔淼一起來看,「崔郎你看,這個題名是不是王伾?」
崔淼點頭,「沒錯!」王伾是順宗皇帝的書法老師,永貞期間與王叔文同時得到重用,並稱「二王」。王叔文以棋待詔,王伾以書法獲寵。兩人一起在東宮侍奉順宗皇帝十多年,交情莫逆。所以王伾給王叔文的祖居題寫門聯,是理所應當的事情。不過,王伾的結局和王叔文同樣悲慘。順宗禪讓之後,他們迅速失勢。王伾遭貶謫前已經得了重病,還沒到貶地就病死了。
裴玄靜端詳著那殘餘的字跡,喃喃自語道:「我聽說先皇最擅長隸書,怎麼他的書法老師寫的卻是一筆行書?」
崔淼不太肯定地回答:「這個……書法都是相通的吧。」
返回的路上,裴玄靜一直在沉思。
崔淼實在耐不住了,問她:「噯,接下去怎麼辦?咱們還去哪兒?」
裴玄靜看著他,突然一笑道:「崔郎不是最有主意的嗎?怎麼倒問起我來了?」
「我還不是都聽你的……」他有點不高興的樣子,也不知是真是假。
「長安。」
「什麼?」
裴玄靜說:「我想我們該回長安了。」
「你當真?」
「崔郎,你想不想再去一次賈昌老丈的院子?」裴玄靜直視著崔淼的眼睛說,「一切都是從那裡開始的。」
崔淼也目不轉睛地看著她,「只要和靜娘一起,哪裡我都願意去。」
裴玄靜問李彌:「自虛呢?想不想跟嫂子去長安?」
「長安?是哥哥去過的長安嗎?」
「對。你的長吉哥哥在那裡做過幾年奉禮郎呢。」
「好啊,我要去!」
崔淼低聲問:「你真的要帶自虛?」
「那怎麼辦?從今往後不管我去哪裡,都要帶著他的。」
崔淼不吭聲了。
裴玄靜吩咐車伕轉向永欣寺。
「我想再去看一次辯才塔。」她對崔淼解釋道。
「這次讓我陪嗎?」
「不,你陪自虛。」
崔淼深深地歎了口氣,「你說什麼就是什麼吧。不過你確定沒有危險?」
「昨晚都沒出事,現在青天白日的能出什麼事?」
馬車停在永欣寺門前。崔淼帶著李彌在寺廟裡逛,裴玄靜獨自一人向後院而來。洗硯池水比昨天漲得更高了,但就是神奇地不溢出來。洗硯池旁也站著一位禪師,卻不是無嗔。
裴玄靜上前打聽無嗔方丈。
「無嗔?」陌生禪師合掌道,「鄙寺從來沒有過一位法號無嗔的方丈啊。」
雖然多少有些思想準備,裴玄靜的心頭仍然一緊。想了想,她又問:「我曾聽過辯才塔的故事,不知可否入塔一謁?」
禪師連連搖頭道:「辯才塔已經封閉多年了,入不得也不得入也。」
裴玄靜剛想爭辯,卻聽頭頂傳來淒厲的鴉鳴,漫天雨霧中,一隻黑色的大鳥在辯才塔頂不停地盤旋。
「阿彌陀佛。」禪師勸道,「女施主請回吧。為了您好,這裡真的沒有什麼可看的。」
她聽出了禪師語氣中的哀求,也看清了禪師目光中的恐懼。她明白了,自己很可能已經充當了頭頂那只報喪鳥的角色。正是在自己的不懈努力下,危機逐漸成形,化成真正的殺人利器。曾經若隱若現的血腥味道,越來越濃烈了。
裴玄靜道謝退出。
重新坐回馬車裡,崔淼似乎打定了主意,只等她先開口。
裴玄靜說:「崔郎,會稽也應該有磨鏡的鋪子吧?」
「想來會有。怎麼?」
裴玄靜把聶隱娘相贈的小銅鏡拿出來,不禁微笑起來,「又要麻煩你了。不過……這次我相信你不會再被關到地底下了。」
崔淼接過銅鏡,「你想找聶隱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