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節
在會稽出發時,她給叔父裴度寫了一封信解釋來龍去脈。吐突承璀派專人快騎把信送回長安,因而裴度早些天就得到消息了。
當時信寫完後,裴玄靜特意拿給吐突承璀審閱,反正他肯定會看,倒不如做得光明正大。裴玄靜在信中詳述了自己從長安到河陰,遇上糧倉大火,再轉至昌谷,李賀離世,因李彌患病又前往洛陽尋醫的全部經過,直至蒙吐突承璀將軍慷慨相助,願意護送他們返回長安。
總之,所有合情合理的過程都寫到了,不合情理的也盡量自圓其說了,省略了一切可能引起懷疑的部分,至於會稽,則隻字未提。
吐突承璀閱後表示相當滿意,並且由衷地讚揚了一句:「娘子真識相。」
「不寫成這樣,中貴人會讓我回長安嗎?」
吐突承璀說:「娘子既然如此懂事,想必也明白,見到裴相公後應該怎麼說。」
「我不會給叔父招惹是非的。」
「那就好。」
絕不能給裴度招惹是非,進而帶來無妄之災。在返回長安的途中,裴玄靜一直這樣告誡自己。但是除了回到叔父府中,眼下她確實沒有其他選擇。她知道,一切都取決於自己能否解開、何時能解開「真蘭亭現」之謎——那位隱身在大明宮的瓊樓玉宇中的「李公子」,還在等待她的答案。
她只能暗暗祈禱,這個答案將不至於是無法挽回的。
裴度慈愛而平和地重新接納了裴玄靜,甚至沒有多盤問幾句,吐突承璀怎麼會與裴玄靜盡棄前嫌的。裴玄靜再一次歎服於叔父的深邃智慧。吐突承璀的再三出現,已經表明了背後之人的身份。所以叔父等待裴玄靜自己開口。時機未到,多問也是無益。
至於老好人嬸娘楊氏和喜出望外的小婢阿靈,也就只會拉著裴玄靜的手哭哭笑笑了。
為了自己和李彌,也為了叔父乃至全家的安全,裴玄靜回到裴府就自我禁足,真正當上了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侯府千金。大家都很喜歡李彌,但因他第一次離開家鄉,又剛剛失去相依為命的哥哥,怎麼都不太自在。只有裴玄靜能夠安撫他的情緒,於是便安排他住在裴玄靜的隔壁,便於照料。
除了每天默寫一首李賀的詩之外,裴玄靜想給李彌找些別的事情幹干,最好的選擇當然就是——練書法。
李彌認字不多,但他的模仿能力非常強。任何一個字,他只要看見一種寫法,就能立刻默記下來。往往這個字的意思他並不明白,寫法倒是背了好幾種。就同他記憶李賀的詩一樣,完全是不明就裡的強記。賴得他心地清明,如同一張白紙,可以毫無雜念地刻印下任何內容。
裴玄靜在裴度的書房裡找到了虞世南摹《蘭亭序》和懷仁和尚《集王聖教序》的印本。她給李彌講了講《蘭亭序》的內容,發現他根本聽不懂,也就不為難他了。李彌仍然按照他自己習慣的方式,像畫畫似的臨摹起了王羲之。
裴玄靜陪在他的身邊,傾聽窗外竹葉在秋風拂動下的窸窣聲,往往不經意中就過去了整個下午。她知道這種寧靜是難得的,卻也是暫時的。
與此同時,權德輿在長安的府邸中也過得十分平靜。
在河陰倉案和洛陽暴動案立下大功之後,皇帝下詔將權德輿召回京城,大為嘉獎,復拜太常卿兼刑部尚書。權德輿重返朝廷中樞,卻保持低調,每日除了上朝辦公之外,對前來拜訪巴結的大小官吏一律閉門謝客。
但是這天傍晚,權德輿卻破例在書房接待了一名來者。
仍然是那一身白衣素巾,今天的崔淼看起來卻相當憔悴,神色也有些焦慮,不復往常的瀟灑落拓。
他是來向權尚書匯報這段時間的調查成果。
根據他和裴玄靜在會稽發現的線索,來到長安後,崔淼便圍繞著前朝書法家王伾展開調查。先皇喜好圍棋和書法,居東宮二十餘年,圍棋國手王叔文和書法家王伾一直侍奉在他身邊,深得寵信。先皇登基之後,由於重病癱瘓無法理政,便將政務全權委託給了最信任的東宮舊人。其中,王叔文是當之無愧的領導者,在翰林院中負責起草各項詔書。而王伾則負責將詔書送入內廷,交給順宗皇帝身邊的內侍李忠言。李忠言把順宗皇帝的意見告訴王伾,再由王伾傳遞給外朝的王叔文他們。正是這個複雜而脆弱的上傳下達的程序,後來遭到群臣的極大反彈。眾人皆指,「二王」和李忠言幾乎等同於挾持了順宗皇帝,皇帝的所有諭旨都經由他們的口來發佈,其他臣子壓根無法與皇帝召對,又怎麼能知道那些旨意是否出自皇帝的本意呢?
喧囂一時的永貞革新派在李純登基後就徹底垮台了。相對而言,王伾並不像王叔文那樣直接介入政治,他充其量只是一個受到特別信任的傳令官而已。所以他沒有像王叔文那樣被賜死,而是因病死於貶所了。
然而弔詭的是,王伾卻是永貞派中第一個死掉的。
崔淼說:「我查到了王伾的家史,發現了他的書法淵源。很有意思……他是則天皇后時期的大書法家王的後代。而王,正是王羲之的九世堂孫。」
「王?就是那個獻上《萬歲通天帖》的王嗎?」
「權尚書記得沒錯。」
武則天的《萬歲通天帖》,說來也算一段趣史。當年武則天稱帝之後,也曾有樣學樣,像太宗皇帝那樣下旨尋訪王羲之的真跡。可是經過梁元帝焚書和太宗集帖,天下幾乎再無王羲之的真跡可尋。最後還是王獻出家中世代珍藏的王羲之真跡,令武則天大喜過望。她下令將這些真跡刻拓成帖,便是流傳後世的《萬歲通天帖》。之後武則天又將真跡裝於名貴的寶匣中還給王,使其後代可以將祖宗之遺繼續傳承下去。
崔淼說:「王伾以書法待詔,流傳在外的作品卻非常少。大家都知道先皇擅隸書,所以想當然以為王伾所習為隸書。其實從我找到的線索來看,王伾寫得一手祖傳的王家行書。」
權德輿聽得很專注。
崔淼往下說:「王除了獻《萬歲通天帖》之外,還做過一件大事,與貞觀名臣魏徵有關——他買下了魏徵在勸善坊中的舊宅。當年太宗皇帝見魏徵的宅邸太樸素簡陋,特命將修建皇宮剩下的材料替魏徵建了正堂,所以這座宅邸的意義非凡,乃太宗皇帝與魏徵君臣相得的證明。然而,恰恰是這座舊宅揭露了君臣二人關係中的另一面。」
魏徵死時,太宗皇帝親自撰寫碑文,立於其墓前。可說魏徵享受到了為臣子的最高榮譽。然而這一切很快便發生了戲劇性的大逆轉。
有人向太宗密報,說魏徵每次向皇帝上奏章時都留有副本,還將這些諫辭拿給當時的史官褚遂良看。說明魏徵在內心裡根本不信任太宗皇帝,認定他會篡改歷史。太宗皇帝聞言盛怒,下令推倒了自己親書的墓碑。
權德輿含譏帶諷地說:「你知道得還真不少嘛。」
崔淼不理他,繼續道:「直到數年後王買下魏徵的舊宅,在其中的密室裡果真發現了這些奏章的副本,並將它們編纂成書以傳後世。所以……」
「夠了!」權德輿打斷崔淼,「你跟我說這些不相關的事幹什麼?」
「怎麼不相干?!」崔淼正色道,「雖然王將魏徵的奏章印成書並公之於眾,可誰知道他是不是匿下若干篇目?其中會不會就有與《蘭亭序》真跡有關的內容?王是王羲之的後人,如果他見到了與其先祖有關的秘密,他會怎麼做?還有,王伾不像王叔文,沒什麼政治才能,因何能得到先皇特別的寵信?又為什麼在先皇內禪後第一個暴卒?據我所知,在『二王八司馬』中,王伾是唯一一個在先皇駕崩前就死去的人!所有這些事情之間,難道就一點關聯都沒有嗎?」
「我現在就可以告訴你,沒有!」權德輿斬釘截鐵地說,「所謂『真蘭亭現』的謎別再查下去了!再查也是浪費時間,還會誤入歧途。」
崔淼咬牙,「怎麼是歧途……」但他強自按下怒火,隱忍地說,「權尚書,我敢保證這個調查方向沒有錯。只是……我需要和裴大娘子見個面,此謎即能水落石出。但我現在進不去裴府,所以還需求權尚書幫忙。」
「不可能,我不會幫你的,你就死了這份心吧。」
「權尚書!吐突承璀三番五次企圖阻攔,說明此謎事關重大啊。權尚書難道願意拱手相讓嗎……」
「住口!」權德輿目露凶光,一改平時中庸通達的大儒模樣,咬牙切齒地說,「你是個什麼東西!居然敢挑撥朝廷重臣之間的關係,還對先皇甚至太宗皇帝的德行妄加揣測,是不想活了嘛!今日我留你一條狗命,你即刻滾出我的府邸,永遠不要再讓我見到你。滾!」
崔淼臉色煞白,眼裡幾乎冒出火來。「小人!懦夫!」拋下這兩個詞,他轉身闊步而出。
權德輿正衝著他的背影運氣,卻覺屏風後香氣拂動,一個人影轉了出來。
權德輿及時收斂起怒容,向來人拱手道,「貴妃,您都看見了。」
郭念雲穿著宮中女官的服飾,頭上的帷帽也未除下。只將面紗撩開一片,可見她除了權德輿之外,不想對任何人露出真容。
對郭念雲來說,即使有膽量私自出宮會見權臣,也必須將掩人耳目做到極致。畢竟,她要對付的人精明冷酷,還握有至高無上的權力。郭念雲從不敢自比則天皇后,她的丈夫更不是唐高宗。
所以她的企圖心才更加迫切而又忐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