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節
「但你竟敢說太宗皇帝拿到的《蘭亭序》是假的!」
「也只是推測。」
「很好。那麼娘子是否繼續替朕推測一番:太宗皇帝在拿到假的《蘭亭序》時,它究竟是一分為二的呢?還是已經拼起來了?還有,那個不管是誰的人,偽造《蘭亭序》的目的又是什麼呢?」
「我不知道。陛下,您問的這兩個問題,我都答不出來。」
「因為缺少事實,對嗎?」皇帝無端地冷笑了一下,「那麼朕就給娘子提供一個事實吧:賈昌牆上的字出自先皇之手。」
裴玄靜大驚,「先皇?!」
「沒錯。還有一個事實——十年前當先皇禪位於朕時,曾經要求朕答應一個條件,他就會把賈昌牆上的秘密告訴朕。但是,由於朕並沒有兌現承諾,所以先皇至死都未曾向朕透露這個秘密。」
「陛下怎麼沒有兌現承諾?」
「有幾個不該死的人死了。」
「比如王伾?」
皇帝的目光像利刃直切而來,「果然不該小看了你!居然提到王伾,你想幹什麼?想犯欺君之罪嗎!」
「陛下!」裴玄靜慌忙跪倒,「玄靜剛剛聽陛下提起先皇,才想起先皇的這位書法老師的,並非故意挑釁……求陛下明鑒!」
皇帝稍稍平息了怒氣,放緩語氣道:「恕你無罪。現在,你可以說一下新的推斷了,基於……我剛剛告訴你的那兩個事實。」
裴玄靜深思片刻,字斟句酌地說:「據我所知,王伾的宗祖是則天女皇時的書法大家王,而王又是王羲之的九世堂孫,所以王伾極有可能知道《蘭亭序》的秘密,並將秘密告知了先皇。先皇得到《俯仰帖》後,摘出其中沒有錄入《蘭亭序》的部分,寫於賈昌的牆上。但不知出於什麼目的……也許只是為了使文氣貫通,又保留了『俯仰之間,已為陳跡,猶不能不以之興懷』一句。永貞內禪的過程中,先皇將這個秘密與陛下交換,意圖保下一些人的性命,其中就有王伾,但王伾還是死了……」她抬眸望定皇帝,「陛下,玄靜只能推測到這裡了。真正的謎底恐怕只有先皇才知道。」
皇帝冷笑,「那怎麼辦?先皇已升遐十年,難道你要朕招魂嗎?」
裴玄靜低下頭,皇帝語調中的仇恨令她心驚。她想起離合詩中那些皇家骨肉相殘的典故,又不禁心酸起來。聽再多的故事,也比不上活生生的例子放在眼前時,帶給人的強烈衝擊。她又想了想,下定決心說:「武相公給玄靜的離合詩中所用之典,要麼是手足情深,要麼是皇權爭鬥……現在我們已經知道,手足情深應和了智永為智欣所作的《俯仰帖》,那麼皇權爭鬥這部分又是指什麼呢?」
「你到底想說什麼?」
裴玄靜臉色煞白地說:「玄靜斗膽推測,偽造《蘭亭序》的非為別人,正是太宗皇帝自己!」
清思殿中一片死寂。
片刻之後,皇帝才一字一頓地問:「理由呢?」
「……因為,否則這個秘密就不值得先皇親筆題寫在一處外人不得窺伺的地方,更不值得他與陛下做禪讓時的交換條件。」
「你有沒有想過這樣說的後果是什麼?」
裴玄靜抬起頭,看著皇帝沒有表情的臉。他說:「你是在詆毀朕的先祖,大唐的開國明君!朕現在就可以將你凌遲處死。」
極度的恐懼令裴玄靜的頭腦一片空白,但她隨即聚攏意識,倔強地回答:「如果沒有陛下剛才提供的兩個事實,玄靜怎麼能得出太宗皇帝偽造《蘭亭序》的結論?要說詆毀,那也是陛下幫著玄靜一起詆毀的!」
皇帝訝異地瞪大眼睛,臉上的神色瞬息萬變,最終凝結成一個意味深長的微笑,「武元衡的眼光不錯,替朕挑選了一個絕佳的解謎之人。」
「替您?」
「事已至此,朕便將來龍去脈統統告訴你吧。」皇帝笑得越發怪異,「其實『真蘭亭現』的離合詩並非武相公所寫,他是從朕這裡得來的。」
原來是在半年前的某一天,皇帝突然從御案上發現了這首詩,夾在一堆奏表中。詩的內容晦澀難測,起初皇帝未太在意,但自己的案頭上莫名其妙地出現一樣來歷不明的東西,還是令皇帝感到非常不安。當時吐突承璀尚未回京,皇帝便命內侍省暗查了幾個月,始終沒有結果。不得已之下,皇帝將詩交給了武元衡,希望他能有所突破。
武元衡接下了這個任務,與皇帝約法三章,在破案期間皇帝不得干預不可催促。皇帝允諾。時間一天天過去,淮西戰事吃緊,就在皇帝幾乎要把此事徹底拋到腦後時,王承宗訴武元衡受賄的奏章遞到皇帝手中。其中提到的金縷瓶引起了皇帝的注意。他記得那首詩中提到過金縷子,隱約感到其中存在關聯。皇帝沒有詢問武元衡,一則答應過不多加干涉;二則也不願流露出對武元衡的懷疑。皇帝將最大的信任給予了武元衡,等待他有朝一日送來謎底。
然而,他等來的是武元衡的死訊。
裴玄靜說:「陛下雖然沒有明著催促武相公,還是給了他暗示的吧。」
皇帝默認了。不就是在司天台監李素看到「長星入太微,尾至軒轅」天象的第二天,皇帝讓武元衡把親自臨摹的王羲之《喪亂帖》送到裴府嗎?
武元衡看懂了皇帝的暗示,也預感到自己的時間可能不多了。於是他在那次拜訪裴府時,當機立斷挑選了裴玄靜繼續解謎。出於慎重,武元衡還給裴玄靜設置了一系列考驗,讓她在接近謎題本身之前就需要排除萬難。他肯定認為,如果裴玄靜連謎題都識別不出,也就根本不配去解謎了。
皇帝說:「刺殺案發太突然,武愛卿沒來得及把他的安排告知朕。但當朕得知他將金縷瓶遺贈給你時,聯想你的身份背景,便知再無其他人選比你更合適托付此謎了。朕還特意安排了吐突承璀暗中助你。」
「不是阻撓嗎?」
皇帝微笑,「娘子回想一下整個過程,便知吐突承璀的惡形惡狀都只是表面上的。吐突承璀為人驕橫小氣,娘子就別太計較他的態度了。其實吐突承璀對內情一無所知,他只是絕對聽從朕的吩咐。」
「陛下的吩咐是不是——除掉所有知道或者可能知道內情的人?」
「娘子是這麼想的嗎?」皇帝冷冰冰地反問道,「那娘子為什麼來見朕,難道你不怕死嗎?」
這張臉上的標緻和殘忍又一次達到驚人的和諧,裴玄靜垂下雙眸,不願再看。
她承認:「我怕。我也想過放棄。當我越是接近謎底的時候,恐懼感就越是鮮明,幾乎令我難以承受。」
「但你還是來了?為什麼?」
「因為我想知道謎底。而且我相信,沒有陛下的幫助,我永遠也解不開這個謎。」
皇帝微微挑起劍眉,「你還真是……執拗。」
「我是。」裴玄靜抬起頭來,「所以陛下,我的推測沒錯,對嗎?現存於世的《蘭亭序》的確是太宗皇帝一手炮製的。他以王羲之《蘭亭序》的前半部,拼合了智永的《俯仰帖》的內容,再讓虞世南等人製成摹本,並使之廣為流傳。陛下,太宗皇帝為什麼要這麼做?這個原因才是真正的謎底,這個謎底只有陛下才能回答。」
皇帝沉默了許久。午後的日影投在大殿上,溫暖絢麗,彷彿能看見其中舞動的灰塵。不知怎麼的,裴玄靜想起劉禹錫的詩句:「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
多麼清明多麼美好的——塵世。
她想,平等無處不在。大明宮中的灰塵和昌谷破茅屋中的灰塵沒有區別。即使面前的人貴為天子,隨時可以奪取自己的生命,但並不意味著自己比他卑微。實際上,她是可以和他談一談的。
皇帝終於開口了:「不。朕不會告訴你謎底,因為朕現在還不想要你死。」
「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