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
胡星夜道:「其二,我求你盡力保護柳家和上官家。」
楚瀚聽了,不禁一愣,他可以明白胡家子弟只知務農,不識飛技取技,需要自己保護,但連上官家和柳家都要自己保護,卻是為了什麼?他將心中疑問說了出來,胡星夜靜了一陣,才解釋道:「三家村中最珍貴的事物,不是上官家和柳家藏寶窟中那些堆積如山、四處取來的金銀珠玉、古董異寶,這些財寶都是留不住的。三家村最珍貴的,乃是三家淵遠流長的飛技,也就是輕身功夫。三家的飛技雖出於不同源流,但多年來彼此切磋融合,取長補短,各擅勝場,這些功夫從未傳出三家村,乃是天下獨有,珍貴非常,世間無可與之相比。今日三家村的高手,都是在三家村中學成此技,如果三家村一旦毀了,這些高手也都死盡之後,那麼三家村的飛技也將就此失傳,那將是世間一大損失。我請你保護上官家和柳家的人,不是要你保護他們的人身或家財,而是保護他們身負的飛技。」
楚瀚這才明白舅舅的意思,心中雖不無猶疑,但仍點了點頭。他忽然想起另一件事,問道:「舅舅,昨晚來造訪你的,是什麼人?」
胡星夜臉上露出一絲驚訝的神色,心想:「昨夜那人來訪,他竟也知道了。」原本不想回答,轉念又想:「這孩子對我極為信任,這件事我也不該瞞著他。」於是答道:「那是虎俠王鳳祥。」
楚瀚從沒聽過這個名字,問道:「虎俠王鳳祥,那是什麼人?」
胡星夜微微一笑,說道:「你往後行走江湖,若不知道此人,可要被人譏笑孤陋寡聞了。王鳳祥號稱虎俠,乃是當今第一奇俠,一手虎蹤劍法獨步江湖,是人人稱道的英雄好漢。他會在此時來找我,倒頗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楚瀚奇道:「他是來求你幫他取物嗎?」
胡星夜笑了,搖頭道:「自然不是。虎俠是何等人物,憑他的威望本領,怎會有事需要求人?而且他行事光明正大,也不會暗中托人去替他取物或打探消息。他是來告訴我一些事情的。」胡星夜說到此處,陷入沉思,不再言語。
楚瀚心中雖好奇,卻很難想像一個名震天下的俠客,會為了什麼事情特地跑來三家村,夜訪胡星夜,並告訴他一些消息?那又會是什麼消息?
胡星夜又沉思了一陣,才歎息道:「時間實在太少了!我該教你的,只教了個草草,未能深入,以後就得靠你自己摸索了。你來自京城,我不知道你的身世,只曉得你是個無人認領的小乞兒,等你年紀大些後,該回去京城探尋你的親生父母,不要忘記他們生養你的恩德。」
楚瀚一呆,全沒料到舅舅會說出這話,心中又是疑惑,又是感動。自從他被胡星夜收養以來,胡星夜始終待他如親子一般,照顧疼愛甚至猶有過之,他心中早將胡星夜當成自己的再生父母,決定一輩子侍奉他,報答他的恩情。他絕沒想到胡星夜竟會叫他不要忘記自己的親生父母,還要他去尋找他們並報答父母之恩。然而自己是個流落街頭的孤兒,又該上哪兒去找親生父母?胡星夜又為何會如此特意叮囑自己?一時不知該如何作答。
胡星夜望著楚瀚黝黑的面龐好一會兒,才將那本《蟬翼神功》塞在他手中,笑了笑,起身出房而去。
一個月後,胡星夜的遺體被人草草收殮了,放在棺材車中,送回了三家村。
最先見到的是在村口玩耍的三家村兒童。他們見到半開的棺木中露出一張熟悉的圓臉,立時認出那是胡家家長,一齊驚叫起來,幾個比較機靈的立即飛奔去胡家田地,大聲呼喚正埋首鋤地的胡家子弟。
長子胡鵬聞訊大驚,扔下鋤頭,未來得及洗淨手腳上的泥土,便飛奔回家,在家門口外見到父親的棺木,臉色煞白,撲倒在棺木上,呼天搶地哀號起來。胡家上下亂成一團;胡夫人和胡星夜的弟弟胡月夜早逝,長一輩中只有一個胡月夜的遺孀,人稱二嬸。這二嬸因虔誠信佛,丈夫死後便設了佛堂帶髮修行,不理俗事,此時她除了吩咐大家架設靈堂,供奉阿彌陀佛,並請了鄰村和尚來作佛事外,其他的事情一概不理。
當家的責任便落在了剛滿二十歲的長子胡鵬身上。胡鵬自幼務農,慣做粗活,性格老實而無能,他領著眾弟妹辦理父親後事,手忙腳亂,毫無章法,但總算將父親草草埋葬了。胡家素無積蓄,胡星夜的三子一女,加上胡月夜的一子一女,外加二嬸和其他僕婦長工,一家十多口人,生活一下子全沒了著落。胡鵬為了打點喪禮,維持一家生計,賣了十幾石封存多年準備當作種子的大米,遣了三個長工,胡家生活從此更加艱苦,三餐難繼,捉襟見肘。一家人完全不知道胡星夜死前去了何處,做了何事,為何喪命,以及是否會有其他禍事接踵而來,整日擔驚受怕,全家一片愁雲慘霧。
楚瀚全沒想到舅舅會這麼驟逝,震驚難已,只覺不敢置信,又滿腹疑團。他在這場喪事當中幾乎全是外人,胡家眾人跪在靈前還禮時,他知道自己不能跪,因此也未要求加入親屬的行列,只默默地站在一旁觀望。他見到上官婆婆帶著孫子孫女來祭拜,皺著貓臉流了兩滴老淚,腦中卻清楚浮起「貓哭耗子假慈悲」幾個字。柳家的家長柳攀安也帶了兒子柳子俊前來祭拜,神色黯然,似乎真有幾分悲慼。
楚瀚趁深夜無人之際,悄悄來到靈堂,檢視了胡星夜的屍身,發現致命傷是胸口上的一刀。這刀正面攻入,直中心臟,立時氣絕。楚瀚心中大為疑惑,他知道舅舅已練成蟬翼神功,飛技之精湛,世間應已無人能正面傷到他。即使受到武功極高的敵人攻擊,他也能實時閃避,受傷最多也只是在手腳等較不重要部位上的輕傷。但殺死胡星夜之人卻是正面對著他,一刀斬在他胸口而令其致命,此人想必武功奇高。
楚瀚在親自檢視舅舅的屍身後,才終於接受他已經死去的事實。那夜他回到倉庫旁的小房中,回想著舅舅自收留他以來對他的種種關懷教誨,心知舅舅乃是世上唯一真心愛護疼惜他的長輩,更是盡心教導引領他的師父。他感到自己好似再被父母遺棄了一般,悲傷之外,還有數不盡的失落、恐懼、彷徨和痛苦。他當夜一直哭到天明,仍舊無法止住眼淚,在心中反覆詢問:為什麼如此疼愛自己的舅舅會就此死去?是誰害死了他?是誰奪走了我的舅舅?
他無法揮去舅舅慘死的陰霾,也知道眼前禍事之巨大,絕非他一個跛腿小童所能面對,一邊抹淚,一邊咬牙暗暗發誓:「無論如何,我定要找出殺死舅舅的兇手,替他報仇!」
那幾日中,他只要一想起舅舅,心頭便如撕裂一般疼痛,他在暗中流的淚水,比胡家所有子弟流的淚水加起來還要多。胡家子弟無法明白胡星夜在楚瀚心中的地位,也無法明白這對師徒之間惺惺相惜、真摯深厚的情誼,他們以為父親只不過是在利用楚瀚,而楚瀚只不過是個在他們家白吃白喝的孤兒乞丐。胡家子弟對於楚瀚的悲傷眼淚並不感念,也不在乎,他們從來不曾將楚瀚當成自家人,父親死後,更覺得這個寄居家中的小跛子是個累贅。
楚瀚將胡家兄弟的神態都看在眼中,知道自己又回到了被舅舅收養之前孤苦無依的處境,胡家兄弟遲早會將自己趕出家門。他年紀尚幼,腿傷未癒,除了厚著臉皮在胡家住下去之外,也別無他策。
半個月後,胡家兄弟都已從喪父的哀傷中恢復過來,楚瀚卻仍未能放下舅舅之死的哀痛。每每晚吃飯時見到佛龕上舅舅的靈位,都忍不住眼眶發熱,心中反覆念著:「舅舅,你在天之靈請安息吧,瀚兒一定會替你報仇的!你放心吧,我一定會找出兇手,替你雪恨的!」
喪事辦完後,楚瀚便整日將自己關在房中,極少出來。他腿傷未癒,既不能下田種地,也不能幹挑水砍柴的粗活,最多只能幫胡鶯做些煮米切菜、洗碗掃地的輕鬆活兒。胡家男子很快便開始對他心生嫌惡,二子胡鴻和三子胡鷗吃飯時總對他冷言冷語,甚至公然出言譏嘲,家長大哥胡鵬雖不說話,臉色卻也絕不好看。楚瀚一聲不出,只裝作沒有聽見,沒有看見,胡鶯眼見未來的夫婿在兄長的冷嘲熱諷下處境難堪,也不免羞赧傷心,為此不知偷偷哭了多少次。
這日下午,楚瀚聽得門外人聲響動,從窗戶往外偷看,見到一乘轎子來到胡家,轎夫報道:「柳老爺到訪!」
胡鵬快步出門迎接,柳攀安下了轎子,兩人進入大廳,關門談了好一陣子。不多久,胡鵬便派胡鷗來叫楚瀚去大廳會客。
楚瀚來到大廳,便見胡鵬和柳攀安兩人坐在廳上,柳攀安清俊的臉上堆滿了關切的神色,直望著自己。楚瀚故意裝作一跛一拐地走上前,粗率地向胡鵬和柳攀安行了禮,低頭不語。
胡鵬滿面笑容,顯得又是輕鬆,又是高興,向楚瀚道:「柳世伯來此,可幫了我胡家一個大忙。柳伯伯知道爹爹死後,家中生計拮据,因此提議接你去柳家住下,柳家家大業大,很需要多幾個小廝幫忙跑跑腿,做做家務。正好你在這兒閒著無事,我想柳伯伯的提議再好不過,便代你答應了。」
楚瀚聽說柳攀安要接自己去柳家做小廝,心中清楚這不過是個幌子,目的當然是要從自己口中套問出胡家飛技的秘密,和自己盜取龍目水晶的真相。他早料到上官家和柳家不會放過自己,只沒想到柳家出手如此之快,喪事才結束沒幾日,便要將自己接了過去,而胡鵬早嫌自己在家中多一張嘴吃飯,自然忙不迭地答應了。
楚瀚知道自己別無選擇,當下一聲不吭,只低下頭望著自己的破布鞋子。胡鵬心中嫌他不懂禮數,竟然不立即感激涕零,行禮道謝,但當著外人面前也不好發作,想起很快便能將他趕得遠遠的,甚覺快意,便遣他回房間去收拾隨身事物,要他即刻跟柳攀安回去柳家。
楚瀚擁有的事物原本不多,他也沒打算就此離開胡家,只將自己的小房間清理了一下,倉庫中常用的取具排列整齊,要緊的事物鎖入櫃中,舅舅傳的《蟬翼神功》藏在褲子的夾層中,再將兩件舊衣服和百靈鑰包入包袱,便拎著行李回到了廳上。
柳攀安耐心地等候著,見他回到廳上,露出笑容,招手說道:「小兄弟,你跟我一起坐轎子回去吧。」
兩人上了轎子,柳攀安便跟楚瀚搭起話來。他臉上的笑容雖僵硬,神態倒顯得頗為誠懇親切,說道:「小兄弟,我和令舅往年交情深厚,如今他身死異鄉,我心中好生難過。如今我能做到的,便是好好照顧他身後唯一的親傳弟子,不讓你留在胡家做些下田耕地的粗活。我雖跟胡賢侄說要讓你來我家做小廝,其實你也該知道,我絕不會讓你經手任何粗活。你來到我們家,不用擔心吃穿用物,一切全由柳家供應,千萬別操心,知道嗎?」
楚瀚裝得傻愣愣的,只點了點頭,也不回話。
第六章 寄人籬下
楚瀚就這麼從胡家搬到柳家住下了。柳家大宅位在村西,佔地千頃,屋舍華美豪奢,庭園雅致精巧,吃用優渥講究。楚瀚哪裡在如此富裕高雅的環境裡生活過,剛開始非常不習慣,一切小心翼翼,生怕折斷了象牙筷子,打碎了青花瓷盤,弄髒了錦衣繡服,砸爛了金盂玉杯。柳家眾人對他的寒酸窮蹇起先頗為同情,後來逐漸成了家丁僕婦間的笑料,都說老爺心地太好,撿了個乞丐回家,想將他改頭換面成個體面的公子爺,卻畢竟回天乏術,乞兒仍是乞兒,即使放在大家之中熏陶教染,也沒法洗脫與生俱來的土氣賤樣。
楚瀚身上確實有股掩蓋不住的土氣。他自幼顛沛流離,五六歲便遭父母遺棄,流落京城街頭,行乞度日,過的是飢寒交迫、三餐不繼的日子。但這也有一部分其實是裝出來的。他仔細觀察柳家中人的言行舉止,慢慢揣摩學習,若有一日需要裝成他們的模樣,他也不是辦不到,但他刻意保留自己的粗率鄙陋,好讓柳家眾人只知將他當成笑料,對他降低戒心。
他在柳家住了月餘,這日柳子俊來找他,說父親請他過去談話。楚瀚來到柳攀安寬闊華麗的書房之中,但見房中的書並不多,架上放滿了珍奇古董,牆上也掛滿了字畫,楚瀚雖不能辨認出每件的出處,但猜想件件都該是大有來歷的精品。
柳攀安安然坐在檀木書桌之後,正風雅地臨摹著柳公權的《玄秘塔碑》拓帖。他見兒子領楚瀚進來,笑著放下筆,起身相迎,命兒子搬過椅子,請楚瀚在桌前坐下。柳子俊之後便垂手站在父親身後,眼望地下,神態恭謹。
柳攀安的笑容始終帶著點兒不自然,讓人看了很不舒服。他望向楚瀚,笑著問道:「孩子,這一個月來,日子過得可好嗎?」楚瀚答道:「很好。」
柳攀安點點頭,說道:「那我就放心了。孩子,有件事情我一直想不通,不知道你能不能替我解疑?」楚瀚望著他,心想:「該來的總會來的。」便無可無不可地點了點頭。
柳攀安凝望著他,問道:「那夜『飛戎之賽』,上官家的姑娘取得了冰雪雙刃。你可知她是從何處取得這對寶刃的?」
楚瀚臉上不動聲色,心中暗笑:「這柳大爺可不笨。他不直接問我如何取得龍目水晶,卻問我上官無嫣的冰雪雙刃從何而來!」當下搖了搖頭,說道:「我不知道,這得要問上官家的人。」
柳攀安歎道:「麻煩就麻煩在上官家的人不肯說,我也不好問哪!」臉上登時露出心癢難熬、焦慮煩惱之色。
楚瀚心想:「他料準我身受柳家恩惠,又年輕氣盛,多半喜愛炫耀,加上厭惡上官家奪去『飛戎王』的頭銜,定會站在他這邊,替他解惑並打擊上官家。但我楚瀚豈是如此輕易上當之人?」當下裝作更加糊塗的模樣,說道:「柳大爺,我也感到奇怪得很。我舅舅曾說過,這冰雪雙刃是天上女神九天玄女的兵器,不是凡間的東西。上官姑娘取得這件寶物,遮莫她是長了翅膀,飛上天宮去取的?我這麼問舅舅,舅舅聽後只笑個不停。」
柳攀安聽了,似乎甚感興趣,追問道:「那你舅舅如何回答?」
楚瀚裝作回想往事,再說道:「是了,他說:『瀚兒啊,你腿跛了不要緊,腦子僵了可要不得。你來我家這麼多年了,仍是傻楞小子一個,我收養你幹嗎?難道我家的傻小子還不夠多嗎?唉,你可真叫我失望啊。』嗯,舅舅當時是這麼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