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節
仝寅推回他的手,搖頭道:「我已是風中殘燭,要這東西無用。你還年輕,此後不免遇上凶險,應當留著護身。」
楚瀚還想再說,仝寅已搖著手,咳嗽良久,才緩過氣來說道:「時間不多,該說正事了。孩子,你聽好,我覺知龍目水晶就快重新出世了,大約就是未來一兩年間的事。」
楚瀚心中一跳,問道:「先生是說,明君就要現世了?」仝寅點頭道:「正是。不用懷疑,所謂明君,就是那個你一力保護、一心愛惜的孩子。他不能再躲藏下去了。他得出來,成為太子。」
楚瀚聽了,又驚又喜,他雖一心保護泓兒,卻並未想過泓兒有一日真能成為太子,這時聽了仝寅的話,不禁滿心激動,顫聲問道:「泓兒能成為太子?」
仝寅點頭道:「不錯。但是阻難甚多,我得教你如何做,才能讓事情順遂一些。你聽好了。你需每夜觀望水晶,見到它呈現一片紫氣時,便表示它去見新主人的時機到了。你得親自將水晶帶去見它的新主人,旁邊不能有任何其他人,包括他的母親。」
楚瀚仔細聆聽記憶,應道:「是。」
仝寅又咳嗽了好一會兒,才道:「你要對那孩子說,仔細聽,仔細瞧,這水晶有話要告訴你。之後便讓孩子捧著水晶,往裡邊瞧,等他瞧懂了,事情就成了。你自己該做什麼,便放手去做,不必擔心,也不必害怕。」
楚瀚應承了,心中卻好生疑惑:「我又能做些什麼?」
仝寅沉思了一陣,又道:「該去的,要讓它去,不必挽留,也不必哀傷痛惜。」
楚瀚聽出這句話的深意,忽然若有所悟,聲音有些發顫,問道:「老先生可是說,有人會喪命?」
仝寅長歎一聲,緩緩說道:「自古皇子不得已而藏匿多年,重新現世之時,不可能沒有犧牲。」
楚瀚在皇宮中待過數年,自然明白其中凶險,他早已下定決心,寧可自己死了,也要保護泓兒周全,心中一陣激動,說道:「如果當死的是我,我在所不惜。」
仝寅搖了搖頭,說道:「不,你不能死。你得留下保護太子,直到他長大成人。」楚瀚點頭道:「我明白了。我一定會盡心竭力,保護他不受到傷害。」
仝寅一雙無明的眸子正對著他,似乎能清楚望見面前這瘦小青年肩上沉重的負擔。他哈哈而笑,說道:「你當初來向我取水晶時,可沒料到自己攬上了多大的麻煩吧?哈哈,哈哈。我想求人接過水晶,都不可得,當年卻是你自己找上門來!」
楚瀚回想往事,這才知道一切冥冥中自有天意,思之不禁慨然。
仝寅止了笑,神情轉為哀傷,又道:「孩子。」說完,又不停地咳嗽,腰彎得如蝦子一般,直咳得喘不過氣來,似乎哽著了氣。楚瀚眼見不對,驚叫道:「仝老先生!仝老先生!」
凌九重和周純一在門外聽見,雙雙奔入,一個替師父拍背,一個替他捏手上穴道,盼能紓緩他的咳嗽。但仝寅仍舊咳個不停,愈發嚴重。直過了半盞茶時分,他的咳嗽才略略止歇,兩個弟子鬆了口氣,扶他躺倒歇息,守在床邊不敢離去。仝寅氣若游絲,勉力向著楚瀚揮了揮手,說道:「孩子,你去吧。」
楚瀚磕頭告辭,退了出去。他出門之後,仍能聽見仝寅的咳嗽聲斷斷續續地從房內傳出,他最後的幾句話似乎仍在耳際迴響:「悲歡離合總無情,是非善惡豈由己?但這一切都是值得的。」楚瀚不禁暗想:「世間諸事本來就由不得我自己。仝老先生說這都是值得的,但究竟什麼是值得的呢?」
在遇見仝寅之後,楚瀚心中愈發掛念京城諸事,擔心泓兒的安危。他一路護送王鳳祥和雪艷來到江西廬山山腳,晚間在一間客店下榻,準備次日陪二人上山。二人看出他心中有事,盛情向他道謝,請他留步。王鳳祥道:「楚小兄弟,我知道你另有他事,護送我等這一段路,實已太過煩勞你了。明日我和雪艷姑娘自己上山尋訪文風流,安全應是無虞,能否探出揚大夫的下落,自要看我們的運數了。」
楚瀚聽他說起過凌九重的預言,說道:「但盼凌先生的占卜靈驗,兩位能順利找到揚大夫,將儀兒的病治好。」
雪艷望向懷中女兒,說道:「但願如此。她若能保住性命,大半要歸功於楚小兄弟指點迷津,並一路高義相護。雪艷永生不會忘記你的恩德。」
楚瀚受寵若驚,連忙說道:「能為兩位效勞,乃是我的榮幸,兩位請千萬別放在心上。」心想:「虎俠和雪艷都是何等人物,今日我恰巧在他們需要幫助時遇見他們,而他們又對我信任有加,讓我相助,實是極為難得之事。我又怎會期望他們對我心懷感恩,甚至報答?」
當晚楚瀚待他們歇息之後,心中想著體弱多病的儀兒,他親手照顧了她這些時日,對她好生疼惜,左思右想,決定應該好人做到底,送佛送上西,當下也不告訴王鳳祥和雪艷,自行去鎮上向人詢問,探得了文風流結蘆隱居之處。他展開飛技,疾行百里,趁夜上了廬山,跋山涉水,在戌時正來到文風流的草舍之外。
他見到草屋中仍透出火光,便上前拍了拍門。過了一會兒,有人出來開門,楚瀚一看,竟然便是當年在揚家的那個劉姓小廝,心中大喜,忙問:「小劉,是你!揚大夫在這兒嗎?」
小廝見到他,也十分驚訝,連連點頭,回身奔進屋去。不多久,揚鍾山和一個面貌清秀的文士一同迎了出來,揚鍾山見到楚瀚,大喜迎上,拉住他的手,說道:「楚小兄弟,我的小恩人,你可來啦!文兄弟,這就是我跟你說過好多次,當年幫助我從京城逃出來的楚小兄弟。楚小兄弟,這是我的好朋友文風流。」
楚瀚向文風流行禮見過。文風流知道他在夜裡上山,必有要事來尋揚鍾山,也不寒暄,只招呼書僮看茶招待,自己告一聲失陪,便轉入後面去了。
揚鍾山問起來意,楚瀚當下說了自己陪同虎俠王鳳祥和雪艷來此為女求醫之事。他生怕揚鍾山聽聞了雪艷的作為,知道她與正派為敵,不肯攬上這個麻煩,婉拒相助。但揚鍾山長年住在山中,加上性情單純天真,雖約略聽說過雪艷的事跡,也久聞虎俠的名聲,卻絲毫不以這兩個大有來頭的人物為意,只關切地問道:「女孩兒多大了?什麼症狀?危險嗎?他們現在在哪兒?不如我立刻便跟你下山去看看。」說著便吩咐小劉收拾藥箱,準備連夜出診。
楚瀚連忙道:「不急,不急,女娃兒性命暫時沒有危險。他們明日便上山來,不差這幾個時辰。」他見到揚鍾山情急關心的模樣,不禁想起在京城揚家祖宅那時,揚鍾山為人看病從不收診金,還總掏腰包替病家買藥,弄得家中住了一大群存心佔便宜的病家,賴著不走。沒想到事隔多年,揚鍾山的性情半點沒變,仍是一心只為病家著想,呆氣依舊,關懷急切也依舊,心中甚是感動。
楚瀚見夜色已晚,自己得盡快趕下山去,告知王鳳祥和雪艷揚鍾山確實在山上這個好消息,便向揚鍾山告辭。揚鍾山拉著他的手,誠摯地道:「楚小兄弟,你當年幫助我逃走,我好生感激。然而我最感激你的,還是你替我早早收起了先父留下的重要札記和醫書,沒被那些豺狼虎豹搜去或毀掉。今日不管你帶了誰來求醫,我都一定盡心救治,不論需花上多少時間精神,我定會努力治好了這位小姑娘。」
楚瀚聽了,十分感激,說道:「如此多謝大夫了。我身有要事,明日我指點王大俠和雪艷兩位上山找您求醫,自己便不再來叨擾了。」當下與揚鍾山作別,趕下山去。
次日清晨,楚瀚便將昨夜造訪揚鍾山的經過告訴了王鳳祥和雪艷,二人喜出望外,一齊向楚瀚拜謝,楚瀚連忙避開不受,他指點了二人上山的路徑,三人便灑淚作別。
楚瀚知道揚鍾山定會盡心醫治儀兒,放下了一樁心事,送走了王鳳祥等後,便帶著小影子徑往北去,趕赴京城。
本冊中提到的大越國是漢化非常深的中國屬國,在明朝永樂、洪熙、宣德的二十年間,曾被明朝出兵征服,直接受明朝統治,稱為「交趾」,設府、州、縣,由中央直轄。明廷統治期間,在交趾大力推行儒學教化。後來大越人民不堪明朝官員的壓搾,起兵抵抗,其中清化豪族黎利勢力甚大,多年潛藏於老撾,暗中儲備抗明。因明朝派去大越的文官武將皆所用非人,黎利多次大敗明軍,明宣宗皇帝終於決定撤兵,黎利便建立了「後黎朝」,後世稱他為「黎太祖」。宣宗很不願意封他為王,不斷飭令他尋訪前朝陳氏後裔,但黎利堅稱尋訪不著,並上表稱各頭目耆老皆推舉他為王,宣宗始終不許。直到宣宗賓天,黎利也死去,他的兒子黎麟才被繼位的英宗封為「安南國王」,自此對明朝朝貢不絕。
《大越史記全書》是越南的編年體通史,以文言漢文寫成。據記載,黎聖宗洪德十年,皇帝命禮部右侍郎兼國子監司業吳士連編修《大越史記全書》。編史的起因,是因黎聖宗「稟睿智之資,厲英雄之志,拓土開疆,創法定制,尤能留意史籍。」亦即這位皇帝武功也有了,文治也有了,轉而留心歷史文化,因此下令修史。
可能由於《大越史記全書》是由聖宗下旨起編,書中對他的褒辭特別多。除了前述仙童托生的故事外,還有說到他年輕之時樣貌神俊異常,「帝之生也,天姿日表,神彩英奕,岐岐然,嶷嶷然,煌煌然,穆穆然,真作後之聰明,保邦之智勇也」。一出生就端莊得如天神一般。又說他後來奉藩入京師,「日與諸王同經筵肆學,時經筵官陳風等見帝容止端重,聰睿過人,心中異之。帝愈自韜晦,不露英氣,惟以古今經籍、聖賢義理為娛。」從小就喜愛讀書,樂於學習聖賢道理,真乃孺子可教。而且還懂得韜光養晦,謙虛退讓,不引人妒忌。
臣子對皇帝拍馬屁是沒有底線的。書中繼而說他「天性生知,而夙夜未嘗釋卷,天才高邁,而製作尤所留情。樂善好賢,亹亹不倦,宣慈太后視若己生,仁宗推為難弟」。不但將黎聖宗說成生而知之的聖人,更稱許他熱愛讀書,早晚書不離手,擅長作詩填辭,兼且熱心慈善,親近賢人,勤奮不懈,連跟他毫無血緣關係的當朝攝政太后宣慈太后,他三哥的母親,也對他特別好,當他親生兒子一般;甚至跟他是競爭對手的三哥,也當他是難弟(即賢弟之意),真是非常成功完美的一個人。
然而無論黎灝有多麼聰慧賢明英俊,他排行老四,上面有三個哥哥,原本做皇帝絕沒有他的份兒,按理這皇位是輪不到他的。而他為何能當上皇帝,關鍵在於他的大哥黎宜民。
黎灝的父親黎太宗名叫黎元龍,亦名黎麟,是黎太祖黎利的次子。他十一歲即位,是個沉緬酒色,不怎麼成材的皇帝,最後死於女色,得年二十歲。他十六歲時生了長子黎宜民,黎宜民一出生就被封為皇太子,但其母楊氏賁母以子貴,驕縱不堪,少年皇帝一怒之下,將楊氏賁廢為庶婦,順帶將皇太子之位也革掉了。太宗死後,二兒子不知是早死還是母親不夠厲害,總之繼位的是三子黎邦基,當時才兩歲,由母親宣慈太后阮氏英攝政。那時四子黎灝才剛滿一歲。
許多年後,始終不服氣的廢太子黎宜民二十歲了,竟然發動叛變,率兵攻入升龍,殺了十八歲的三弟仁宗皇帝,他的母親宣慈太后自殺,黎宜民便當上了皇帝。但他篡位不過八個月,就被大臣阮熾、丁列等發兵聲討誅殺,史稱廢帝。眾臣見太祖二子皆死,只好迎立天縱英明、剛滿十八歲的四子黎灝為帝,黎灝便在兄長的自相殘殺下當上了皇帝。從太宗到廢帝、仁宗以至聖宗即位,二十六年間連換了四個皇帝,都是父子兄弟,而且不是兒童就是青少年,年紀最大的才剛滿二十歲。
大越國的皇帝稱號一本正經,與中國如出一轍,從太祖、太宗、仁宗、聖宗、憲宗、肅宗,以至德宗、明宗、昭宗,到每況愈下的神宗、真宗、玄宗、愍宗,凡歷二十八帝,三百六十一年,比明朝的十六個皇帝、兩百七十六年還要長久。即使撇開史書中對黎灝的加意吹捧,客觀地說,黎灝乃是在位較久,而文治武功都卓有成就的一位皇帝。
《大越史記全書》本紀中對他的評價為:「帝創製立度,文物可觀,拓土開厚,真英雄才略之主!雖漢之武帝唐之太宗莫能過矣。然土木之興,逾於古制,兄弟之義,失於友於,此其所短也。」說他的功績連漢武帝、唐太宗都比不上,這在我們看來,大約是很有疑義的。最後跟中國史書一樣,仍舊冠冕堂皇地損了他兩句,說他也有短處,就是太愛營造華美的新式建築,而且對兄弟不怎麼友愛,但這點不禁令人懷疑,他又能如何友愛兄弟呢?大哥篡位叛亂被誅,二哥史書沒提,三哥被大哥殺害,最後就剩他自己孤伶伶的一個,要讓他友愛誰呢?
附帶說一句:後黎朝首都升龍,又稱東京,即今之河內。升龍在當時乃是大越國的政治、經濟和文化中心,與中國和爪哇等地有蓬勃的海上貿易,人口眾多,物產豐饒,交通發達。
大越國素為中國各朝代的藩屬國,文化交流密切,典章制度和文字都以中國為宗。至今我們仍能從以漢文寫成的《大越史記全書》中一窺明代大越國的歷史,而早已捨棄漢文傳統、使用新創越文的今日越南人,卻只能從翻譯中得知自己的歷史了。
(第二部完)
神偷天下.3,悲歡無情
第五十四章 太監汪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