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她突然住了口。
白居易想,讓人看出……看出什麼?無非是猜出你的真實身份罷了。他情不自禁地望過去,你究竟是誰?
琵琶女微微偏了偏頭,又巧妙地把面孔藏到燭影後面去了。
「弟走從軍阿姨死,暮去朝來顏色故。門前冷落鞍馬稀,老大嫁作商人婦。商人重利輕離別,前月浮梁買茶去。」
白居易問:「這幾句也有問題嗎?」
「弟走從軍,是對的。嫁作商人婦,也是對的。」她的聲音顫抖起來,「只是……」
「只是什麼?」
她沉默著,良久方道:「也沒什麼,就這樣吧。」
白居易皺起眉頭,心上的疑雲越來越濃重。他脫口而出:「今日我讓人打聽了一下,都說未曾見過一位常年在江口的顧姓茶商。娘子所說的是實情嗎?」
「他們當然不會聽說。」她的聲音十分鎮定,「因為顧姓茶商也非今日之人,而是當初的。」
「當初的?」一陣寒意順著後脊樑冒起來,白居易有些耐不住了,索性直問,「娘子至今尚未告知姓名,白某不知當問否?」
她指了指詩卷:「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這下,白居易無話可說了。
又過了片刻,女子悠悠歎息一聲,道:「此真乃千古絕句。妾確實沒有想到,白司馬能把妾的故事寫得如此動人,當可世代傳誦了。」
「可惜我連娘子的真名實姓都不知道。」
「我的名姓並不重要,就如我的性命一樣,不值一提。但無論如何,司馬大人為我作了這麼好的一首詩,我當以一曲回報。」
說著,女子從身邊抱起琵琶,抬手,樂起。
儘管昨夜已經聽過一回,儘管在詩中已經用盡才情描摹,此刻再聽,白居易仍然神魂飄蕩,難以自已。
曲聲終了,他驚喜地叫出來:「五弦!娘子今日彈的是五弦琵琶!」
「曲終收撥當心畫,四弦一聲如裂帛。」她放下懷中的琵琶,「白司馬真是知音。沒錯,昨夜我彈的是四弦,今夜卻換成了五弦。」
「可是娘子,如今這世上,能彈好五弦琵琶的人寥寥無幾啊!」
「所以,司馬大人還是猜不出我是誰嗎?」
女子抬起頭來,白居易震驚地發現,她已淚流滿面。女子哽咽著問:「至少,司馬大人應該看出我的年齡了吧?」
「娘子好像,未到不惑吧?」白居易口中這麼說著,心裡卻是酸楚難當。真相正在他的眼前一點點揭開,而他竟怯於面對了。
女子含淚笑出來:「司馬大人真會寬慰人。也對,妾聽說人死了以後,年齡就不會增長了。」
白居易倒抽一口涼氣。
「快十一年了。」她喃喃,「對於妾來說,這十一年過得宛如一夢。妾所盼望的只是能找到一個人,對他說一說妾的故事。說完了,妾的夢也就該醒了。」
「娘子你……」
「不,不要說出來,就當我是詩裡所寫的那位琵琶女吧。《琵琶行》——這麼美的詩,」女子拭了拭淚,笑道,「比之《長恨歌》,司馬大人自己以為,孰優孰劣呢?」
「這個,不能比的。」
「對,不能比。可惜他都沒有看到。否則,真不知會怎麼歡喜呢。」
白居易說不出話來。此刻,他幾乎已經明瞭眼前人的身份,卻又無論如何不敢相信。
女子從頭念起詩的序文:「元和十年,予左遷九江郡司馬。明年秋,送客湓浦口,聞舟中夜彈琵琶者,聽其音,錚錚然有京都聲。問其人,本長安倡女,嘗學琵琶於穆、曹二善才,年長色衰,委身於賈人婦……」她長吁一口氣,道,「雖不盡然,但有些事本不足為外人道也,罷了罷了。今日,白司馬為妾了卻了畢生心願,妾願將這把五弦琵琶相贈,請司馬大人笑納。」
女子捧起琵琶,紫檀木製的琴身散發出木質的幽香,螺鈿和玳瑁鑲嵌而成的花紋:正面的牡丹,背面的山巖人物和鳥獸,都在燭光下熠熠生輝,五彩繽紛。
「這把琵琶太貴重了,我不能……」白居易想推辭,女子卻突然正色道:「此為聖物,白司馬不可推辭。」
如同聽到一聲莊嚴的命令,白居易不由自主地伸出雙手,接過琵琶。
「妾還想拜託白司馬一件事。」
「娘子請說。」
「請司馬大人設法將這把琵琶送回它的故地。」
「它的故地是?」
女子淒然一笑:「長安興慶宮。」
白居易驚呆了。
「琴在人在,現在琴有了歸宿,我也該……」她凝望著窗外,江上一片肅穆的靜,時間也似乎停止了。
女子緩緩走到艙門前,向著夜色中泛著微光的江面,一字一頓地吟道:「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
白居易大駭,想要衝上前去卻像被下了咒般,渾身無力動彈不得,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一步跨過船舷,直直墜下江去。
他才反應過來,大喊著撲到船邊。
江面上的漣漪剛剛綻開就又合攏了,女子墜江時既沒掙扎也沒喊叫,江水頃刻便將她徹底吞沒,未留下一絲痕跡。
突然,不遠處的荻花叢中衝出一條小舟,幾名黑衣人爭先恐後自船上躍入水中,一個首領模樣的人疾呼:「快、快,吐突將軍吩咐了要抓活的,活的啊!」一邊嚷著,一邊把凶狠的目光掃向畫舫。
白居易本能地倒退半步,隨即穩住身形。滿腔悲憤壓過了恐懼,他反朝黑衣首領逼視過去,竟使那凶神惡煞般的人悻悻調轉了頭,衝著浮出水面來喘氣的手下大罵:「上來幹什麼,接著下去撈啊!活要見人,死要見屍!不管什麼都給老子撈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