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節
柴扉半掩,隔著爬滿枯籐的籬笆向內觀望,但見一間小小的草屋,遮於樹蔭之下。
「有人嗎?」裴玄靜上前叩門。
須臾,院內有了動靜:「何人叩門?」
聽聲音是一位中年男子,語調頗有涵養。裴玄靜和韓湘對望一眼,都有意外的驚喜之色,難道得來全不費功夫,王質夫本人就在家中?
裴玄靜道:「我們是來尋王質夫先生的,請問先生在家嗎?」
「嘎吱」一聲,柴扉輕啟。面前站著的果然是一個中年人,白淨的圓臉上留著稀疏的山羊鬍須,身體略微發福。灰衣上打著好幾塊補丁,正是山人打扮。
韓湘脫口而出:「王……」
中年人笑道:「這位郎君認錯人了。在下不是王質夫,是他的朋友。」
「哦,得罪了。」裴玄靜忙道,「我們受人之托,特來尋訪王質夫先生。因從未見過王先生,故而錯認,還望先生見諒。」
中年人道:「質夫六年前就去東川梓州幕府任職了。在下應他之請,偶爾來此暫住,幫他料理一下這個院子。怎麼了,是誰要找他,為什麼不去梓州找?」
「因為數月前王先生便離開梓州幕府了,至今音訊全無。他的族人十分擔心,所以才請我們幫忙尋找,我們來此地,是想看看王先生是否回家來了。」
「他並沒回來。」中年人的面色凝重起來,目光輪流掃過裴玄靜和韓湘,「在下姓祖,敢問二位怎麼稱呼?」
裴玄靜和韓湘趕緊自我介紹。
「你們是從長安來?」祖先生又問。
「是,一早出城趕來的。」
祖先生仰首望了望天:「已到未時了。二位趕路辛苦,不如請到小院來坐坐,喝口茶水,再談一談質夫的情況。或許能有所發現,也未可知。」
裴韓二人當然求之不得。
隨祖先生入得院中,方知隱士的居所的確簡陋,草屋太狹窄,祖先生便請二人在廊簷下席地而坐。簇新的茶具倒是一應俱全,茶葉泡在剛打上來的井水中,煮至沸騰。茶香四溢,伴隨著山風中的草木之香,不遠處的山澗淙淙和鳥鳴啾啾,別有一番野趣。
韓湘飲了一口茶,便陶醉地贊開了:「住在這麼清幽的地方,要是我終此一生都情願的。唉,真不明白質夫先生為何要千里迢迢跑去梓州幕府任職呢?」
「是白行簡推薦他去的。」
「白行簡?」裴玄靜的眼睛一亮,忙問祖先生,「是不是大詩人白居易的弟弟?他也認識質夫先生嗎?」
祖先生道:「白樂天和王質夫是極好的朋友,你們不知道嗎?」
裴玄靜和韓湘面面相覷。
「白樂天曾經寫過一首《送王十八歸山寄題仙遊寺》,詩曰:『曾於太白峰前往,數到仙遊寺裡來。黑水澄時潭底出,白雲破處洞門開。林間暖酒燒紅葉,石上題詩掃綠苔。惆悵舊遊那復到,菊花時節羨君回。』這個王十八就是王質夫。詩中所記的,正是二人同往仙遊寺的情景。」祖先生問裴韓二人,「你們去過仙遊寺了嗎?」
裴玄靜回答:「我們就是從那裡來的,寺中僧人指點了來路。」
祖先生微笑頜首:「那你們可知,白樂天正是應王質夫的建議,才在此寫下了那首著名的《長恨歌》?」
裴玄靜和韓湘不禁吃了一驚:「白樂天的名篇《長恨歌》是在這裡寫下的?」
「是啊。元和元年,白樂天任周至縣尉,與山人王質夫成為好友。一日,二人邀太常博士陳鴻共遊仙游寺。遊興方酣之際,王質夫請白樂天和陳鴻到薔薇澗邊的草廬夜飲,通宵暢談,不知怎麼就談到了玄宗皇帝與楊貴妃的情事,三人均感慨萬千。王質夫舉著親手釀製的綠蟻酒,稱希代之事,應有曠世之才為之潤色記載,以免數載之後淹沒,不復為後人所知。質夫又道,樂天之才,長於詩,深於情,為何不以此為題創作一首歌行呢?白樂天為之鼓舞,當場草就《長恨歌》中數聯。月餘完稿,他先給質夫和陳鴻二人覽閱。之後,陳鴻又作《長恨歌傳》,記載了這段緣由。」頓了頓,祖先生又道,「二位既然要找王質夫,就應該對他的生平故事瞭解得更多一些。他雖是山人,卻並非默默無聞之輩,光白樂天就為他寫過不少詩,更別說《長恨歌》由王質夫而起。所以我建議你們,先好好地讀一讀《長恨歌》與《長恨歌傳》,再接著上路吧。」
韓湘面紅耳赤,唯唯道:「祖先生說得有理。《長恨歌》是倒背如流的,只是不知道它與王質夫先生尚有淵源。至於《長恨歌傳》嘛,那個不太好找,我去找找看……」
裴玄靜打斷他:「祖先生既然是質夫先生的好友,諳知內情,不如現在就請祖先生多多賜教吧。」
祖先生沒有接她的話,卻問:「你們方才說是質夫的族人要尋他,是哪位族人?」他好像不太信任裴韓二人,臉上隱露擔憂之色。
「這個……不打緊吧。」裴玄靜說。
祖先生默然撚鬚。沒人說話時,薔薇澗的淙淙聲便聽得格外清晰。廊簷之下,紅泥小火爐上的茶水又沸騰起來,兩種水聲揉雜在一起,匯成一曲出世離塵的清新樂音。
在這樣的環境中,懷疑和盤算似乎毫無必要。但每個人都明白,那一切離得並不遠。
裴玄靜打破沉默:「說到寫《長恨歌傳》的陳鴻先生,據我所知他在太常博士任上將近十年,去年春天辭官返回洛陽家中。長安城中只有一個他為官時租用的住處,早已人去樓空了。」
韓湘詫異地看著她。
「沒想到,陳鴻先生到這兒來了。」裴玄靜注視著祖先生。
祖先生的眼神閃爍不定:「裴煉師何出此言?」
「請先生見諒——我剛才沒有說實話。」裴玄靜微微頜首,歉道,「其實出發前,我已拜讀過陳鴻先生所作的《長恨歌傳》。《長恨歌傳》中描述的情景,與先生方纔所說十分相似。不同在於,《長恨歌傳》中並未寫明當時喝的是什麼酒,也沒有提到確切的時間,更沒有提及這所草廬。如果先生當時不在場的話,何以把細節說得活靈活現,如同身臨其境呢?所以我猜先生不姓祖,而姓陳——先生就是陳鴻本人,我說得對嗎?」
祖先生赧然一笑:「也許我只是信口胡說?」
裴玄懇切地說:「我以為先生無意為難我二人,只是想求證一下我們的誠心。」
「祖先生」這才喟歎一聲,承認道:「沒錯,在下就是陳鴻。」
他將來龍去脈徐徐道出。
原來,陳鴻與白居易的弟弟白行簡是同一年,即永貞元年的進士。第二年,也就是元和元年的冬天,白行簡邀陳鴻一起到周至縣,探望時任周至縣尉的哥哥白居易。白居易有好友王質夫隱居於仙遊寺旁薔薇澗畔,欲偕二人共訪。是日,白行簡臨時有事未能成行,於是,白居易、陳鴻與王質夫三人共游了仙遊寺,又在王質夫的草廬中品茶飲酒,暢談古今。也不知是誰起的頭,談到了玄宗皇帝與楊貴妃的情事。陳鴻清楚地記得,正是在王質夫的再三慫恿之下,白居易才興之所至,決定以此為題賦長歌一闋。陳鴻家中幾代均為史官,所以再補一傳。此後不久,白居易寫成了《長恨歌》,陳鴻也完成了《長恨歌傳》,歌傳互補,本是一個整體。《長恨歌》很快便成為交口傳誦的名篇,但因為體裁的緣故,《長恨歌傳》卻始終不怎麼為人所知。
仙遊寺一別,此去經年,陳鴻當上了太常博士,白行簡則授了秘書省校書郎。元和二年後,白居易從周至縣回到長安,始任翰林學士。三人各自在仕途上跋涉,唯有王質夫長居薔薇澗旁,如閒雲野鶴一般,遠觀世事變遷,活得最為瀟灑自在。白居易與王質夫交情較深,仍偶有來往,陳鴻就再也沒來過周至縣了。元和六年時,白行簡去梓州刺史、東川節度使盧坦處任掌書記。經由他的舉薦,王質夫也在同年去了梓州,成為盧坦的幕僚。
聽到這裡,裴玄靜問:「向來淡泊世事,遠離凡塵的質夫先生,怎麼會突然決定入仕的呢?」
「我也想不通。」陳鴻道,「據我所知,王質夫與盧坦素不相識,和白行簡的關係也僅僅因為白樂天,算不上特別親近。似乎沒有足夠的理由讓他拋棄多年習慣的生活,離開如此優雅脫俗的環境。說實話,我在此半天就捨不得走了。」
「會不會是銀錢上遇到了困窘?」韓湘好不容易插上一嘴,又趕緊自己否定了,「不會不會。如此儉樸的生活花不掉多少錢,哦,其實不用錢也能活得下去。」
裴玄靜也贊同道:「況且琅琊王氏為大族,銀錢上應當能夠接濟。」王質夫出身世家,生活又淡泊如此,錢財肯定不會是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