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節
裴玄靜問他:「你認為玄宗皇帝會在意這樣的名望?」
韓湘不吭聲了。
裴玄靜卻在想,世上還有誰,能比玄宗皇帝對這個「恨」字理解得更透徹呢?這恨是他的,也是楊玉環的,是他們二人共同的恨,更是所有活在安史之亂以後的唐人的恨,亦是整個大唐的恨。
她的眼前又浮現出那座衰敗的宮闕——興慶宮,以及其中苟延殘喘的靈魂。
裴玄靜注視著陳鴻:「那麼,質夫先生又是如何得知所有這些隱情的呢?」
陳鴻微笑道:「我記得當時,白樂天也曾提出過這個問題。於是,質夫提到了李夫人的故事。」
裴玄靜想了想:「是漢武帝的李夫人嗎?」
陳鴻頷首。
史傳,李夫人為漢武帝之寵妃。她病逝之後,漢武帝思念不已,因想與她再見一面,便命方士設壇做法。方士耗十多年光陰,終於在海外找到魂魄可以依附的石頭,刻成李夫人的模樣,置於帳中。漢武帝在帳中見到燭影翩躚,恍然一個熟悉的身影飄然而至,又徐徐離去。漢武帝遂悵然寫下:「是邪?非邪?立而望之,偏何姍姍其來遲。」
韓湘道:「我記得白樂天另有一首七言,就是寫李夫人的。最後一句寫得格外好:『人非木石皆有情,不如不遇傾城色。』」
「所以當時質夫先生提到李夫人,是想以此典來說服白樂天,讓他相信玄宗皇帝派方士尋找楊貴妃的魂魄,確有其事,並非妄言。」裴玄靜問陳鴻,「那麼,白樂天被說服了嗎?」
陳鴻道:「我想,樂天終究還是半信半疑吧。不過從作詩的角度來講,未必需要對事實纖毫必究。樂天所要的,是其中那份撼動人心的力量,歷經世代都不會泯滅的真情。從這一點來說,質夫所述的正是樂天所需,因而便不再追究了。」
裴玄靜說:「但是我想,陳先生就沒有那麼容易接受吧?」
陳鴻笑了:「煉師說得很對。在下的祖父和父親都是史官,在下自小便以記史為志。那次談話引發了豪情,樂天作長詩,我也應了作傳。可是要作傳,就不能全憑子虛烏有的猜測,否則會被後人指摘的。所以當時我盯著王質夫,定要他說出這些宮帷秘事的由來。他才不得不透露說,因他族中有人在宮中修史,曾給他看了一些《玄宗內傳》。」
「內傳?不是本紀嗎?」裴玄靜追問。
「《玄宗本紀》是看得到的。《玄宗內傳》則為宮中秘史,不得外傳。」
韓湘脫口而出:「呦,史官將宮中秘史的內容外洩,那可是重罪啊。」他記得叔公韓愈應皇帝之命整整修了一年的《順宗實錄》,其間始終將書稿鎖在書房的匣中,鑰匙掛在衣帶上,從不離身。
「可不是嘛,所以質夫失口不願提及他這位族人的身份。」陳鴻說著,注視裴玄靜問,「這次拜託二位來尋找王質夫的,是否就是這位族人呢?」
這已經是他今天第三次打聽了,裴玄靜依舊只是搖了搖頭。
「天色不早。」裴玄靜望向天空。群山之上,藍天的色澤變得深邃,已有了一分秋暮淒淒的況味。她說:「多謝陳先生招待,我們也該走了。」
陳鴻問:「煉師接下去打算往哪裡去?」
「我想去……東川,梓州。」
「我以為,不妥。」
「質夫先生是從那裡失蹤的,總該去找一找線索。」
陳鴻還是搖頭:「我方纔已經說過了,白行簡和王質夫先後從梓州辭官而去,連白行簡都對王質夫的去向一無所知,你們到梓州能查到什麼?況且盧坦已故,現在的東川節度使李逢吉是二人辭官後才接任的,對之前的情形一無所知,不可能有所助益。」
「去跑一趟,總不會有壞處吧?」
陳鴻看著裴玄靜,意味深長地道:「不好說。」
「那麼陳先生的建議呢?」
「我覺得,你們應該直接去找白樂天。」
韓湘叫道:「可是白樂天在江州啊!」今天他碰到的意外實在太多了,先是尋仙變成了找人,目的地也由青城山變成了周至縣、梓州,現在又說要去江州。韓湘著實有點發蒙。
裴玄靜想了想:「不,我還是想去一趟梓州,就算一無所獲也沒關係。」
「也罷。是你們尋人,自然按你們的法子。」陳鴻起身道,「二位若想在日落前趕到最近的驛站住宿,現在就得出發了。我送你們,可走近路。」
陳鴻的馬匹就拴在林中,距離王質夫的草舍不遠。於是三人各自上馬,按照陳鴻的指點,循著林間的捷徑而行。這麼走無須經過黑水潭的谷底,就可以直接出山。
林地漸漸抬升,薔薇澗水在林木的縫隙中時隱時現,位置越來越低。轉過幾個彎,正下方的山坳中,正是他們訪過的仙遊寺。夕陽透過薄暮,鋪蓋在廟宇和磚塔上,淡金色的煙雲浮動,彷彿真有仙人即將飛臨。
鐘聲悠揚,梵鈴齊鳴,然後又一併歸於寂靜。從他們的位置可以清楚地俯瞰到,寺院中的空地上跪滿了僧眾,各個虔誠地低著頭,不知在做什麼儀式。在他們的前方,孤零零地站立著一個人,衣袂飄飄,頭頂卻不是光禿的,而是豎著髮冠——
竟是一個道士!
林中三人面面相覷,都露出不解之色:仙遊寺的眾僧怎麼會對著一個道士下跪?
裴玄靜眼尖,隨即發現僧人們的僧袍和地上都有斑斑紅色。她不禁倒抽一口涼氣,怎麼像是血跡?幾乎與此同時,便聽到身邊的韓湘叫了一聲:「乾元子!」
韓湘的聲音並不高,但是山谷中太靜了,幾乎能聽到每一片樹葉在風下搖擺的瑟瑟聲。於是他的這一聲驚呼,便帶著縷縷回音響徹了山谷。
乾元子倏地抬起頭,朝他們三人的方向望過來。
3
崔淼騎馬緩行於東市的十字大街上。放生池邊人山人海,鱗次櫛比的小攤販們把小小的池子圍了個水洩不通,連石拱小橋上都擺滿了攤子,簡直寸步難行。
長安城中的慣例:每到寺院開筵講經的日子,寺院周邊總會聚集許多來聽講的百姓,小販們也藉著人潮擺攤做生意。東市上有一座寶應寺,當它講筵之時,因平康坊中的娼妓們都會相約來聽,故而風光更與別處不同。這一天,來東市的人比往常要翻好幾倍。
攤販中大多是售賣釵環、義髻、脂粉、香料、綾絹這類女子所喜之物的,也有不少賣舊衣裙、假古董、粗簡的書卷和字畫,以及佛像和香藥等等貨品。崔淼在石拱橋邊的磨鏡小鋪前下了馬,隨口問看鋪的少年夥計:「你家掌櫃的呢?」
「到寶應寺門口去磨鏡子了。今天上寶應寺聽講經的娘子們特別多,生意好做呢。」小夥計機靈地說,「客官是有鏡子要磨嗎?可以放在我這裡,也可以去寶應寺前找我家掌櫃的。」跟著他的眼風,崔淼掃視鋪子兩旁,果然有形跡可疑的人正在朝這邊張望。
崔淼笑道:「他一個人從早到晚,能磨幾塊鏡子?算了,我還是過幾日再來吧。」
「也成,客官您走好。」
崔淼轉身牽馬上橋而去。來到拱橋中央,他停下來俯瞰池上幾隻悠閒環遊的野鴨,其中一隻發現了水下的食物,突然一個猛子扎入水中,須臾又浮出水面,錦緞般的羽翼滴水不沾,在陽光的照耀下閃閃發光。
熱火朝天的市集喧鬧瞬間遠去,崔淼失神了。他彷彿又回到了那個夜晚,整個東市裡只有他和裴玄靜兩個人,長安城的百萬之眾悉數退卻到黑暗後面,令他在那一刻產生了擁有天地,也擁有她的錯覺。而此時他站在人群的中央,感受到的唯有失落和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