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節
「明白了,崔郎中退下吧。」
崔淼騰雲駕霧般地退出寢閣,在側帷,鄭瓊娥好像低聲對他說了一句話,他也全然沒聽見。再由內侍陪送到興慶宮南門,上了自己的馬,信馬由韁來到東市。直到站在熙熙攘攘的放生橋上,他的神智依舊恍惚。
他只有一個念頭:去找裴玄靜。
他要把才纔發生的一切都告訴她,包括自己在皇太后面前脫口而出的話,以及那些並沒有說出來的,全都告訴她。很久以來他就有這樣的衝動,但每次見到她,卻又不知如何開口了。
這時他才想起來,裴玄靜已經離開長安了,據說是去尋仙。但崔淼知道,事情絕對沒有那麼簡單。尋仙之說由興慶宮起,旨意卻出自大明宮,其中的詭譎可想而知。崔淼不得不承認,裴玄靜的境界和膽識遠遠超過自己。
崔淼很希望能夠陪伴在她身邊,就像上次那樣,即使自己心懷叵測被她看穿,結果功虧一簣,但只要能時時刻刻守著她,護她平安,也就值得了。
為什麼不呢?
沒錯,長安城中有他苦心經營的目標,他已經越來越與之接近了,卻也感到越來越大的惶恐和空虛。裴玄靜曾經多次勸他放棄,甚至許諾與他一起走,是他自己執念太深,不願割捨。但是今天,他真的害怕了。
「抓住他!」
放生橋下突然一陣喧嘩,緊接著有人衝上橋來。跑在前面的是個孩子,矮小的身軀在滿橋的攤子中靈活穿梭,後頭的大人一時追趕不上。
孩子慌不擇路,一頭撞到了崔淼的腰間。
崔淼眉頭一皺,擒住孩子的細胳膊。只見他衣衫襤路,面黃肌瘦,一看家境就不怎麼樣。
「你瞎跑什麼?」
孩子不答,只管拚命掙扎。追趕者跑來,劈手打了孩子一個耳光:「叫你偷!」
「他偷什麼了?」
那人指著小孩的手:「我攤子上的筆,讓他一把抓走好幾支!這小本生意的,怎麼成!」
果然,孩子髒兮兮的小手裡攥著幾支毛筆。
崔淼喝道:「怎可偷人東西,還給人家!」
那小孩受制於人,只得把筆還了過去,腮幫子卻鼓得老高,像強忍著才沒哭出來。
小販拿回筆,突然又伸手一扯孩子的前襟,從裡面掏出幾頁黃紙:「還拿了我的皇歷!這麼小就能偷,長大肯定是個賊!」
孩子沒有吭聲,眼淚卻撲簌簌地掉下來。
小販罵罵咧咧地轉身要走,突聽有人在背後道:「慢著。」他一回頭,崔淼遞上幾枚銅錢:「這幾支筆,還有這幾頁皇歷,我買了。」
小販一愣。
「不夠嗎?」崔淼又拿出幾枚銅錢。
「夠了夠了。」小販把東西往崔淼手中一塞,趕緊捧著錢走了。
「拿去吧。」崔淼示意孩子。
孩子遲疑著接過紙和筆。
「你是想學寫字吧?」
「嗯。」
崔淼笑了笑:「有志氣,省著點用。」
「謝謝郎君!」小臉蛋上愁雲散盡,笑成了一朵花。崔淼又從袖籠中摸出一小面銅鏡來,遞到孩子手中:「你再幫我個忙,把這面鏡子送到寶應寺前磨鏡子的攤上。」
孩子眨眨眼,響亮地應了聲:「欸!」朝崔淼鞠了一躬,便跑下橋去了。
崔淼在橋上目送著,直到那個小小身影消失在街巷中,才飛身上馬,向北而去。
暮鼓快完時,禾娘聽見藥鋪後門傳來亂七八糟的敲門聲,她從門縫朝外一看,趕緊把門打開。
崔淼差點兒跌在她的身上。
「你還知道回……」半句責怪的話噎在喉嚨裡,禾娘詫異地看著崔淼酡紅的臉,這張臉上的笑容比平時更加魅惑了。
他半倚在她的肩上問:「你在等我?」
「等,我每天都在等你!」她氣鼓鼓地說了一句,又心酸起來,「可你並不是每天都回來。」
「是嗎?今天我不是回來了?」一副嬉皮笑臉的樣子,人卻左右亂晃。禾娘只得架著他往房裡走。好不容易挪進屋裡,崔淼就像根木頭似的摔在榻上。
她從旁邊拉過一隻枕頭來,抬起崔淼的腦袋墊上去,嘴裡嘟囔著:「我把採下的菊花曬乾了,填在裡面。你聞聞,有沒有一股子清香?」
崔淼閉上了眼睛。
禾娘愣愣地看著他的臉,過了一會兒才說:「怎麼喝醉了?你從來不會喝醉的。」
「我是想醉,可是……」他突然又把眼睛睜開了,「不管我怎麼喝酒,只要感覺快醉的時候,我就再也喝不下去了。每一口酒灌進來,都好像是火,是刀,根本就嚥不下去,就算吞下去了,也會馬上忍不住吐出來。我沒用,我根本連讓自己醉都辦不到!」
他用力捏住禾娘的胳膊:「你知道為什麼嗎,為什麼會這樣?」
「為什麼?」
「因為……那個老頭子就是個醉鬼!」
「老頭子?」
「在我的記憶中,他沒有一天不是醉醺醺的。一個醫人,卻成天喝得酩酊大醉。你想想看,他如何能給人治病?又如何讓人相信他的醫術?」崔淼的雙目充滿血絲,連眼眶都是通紅的,「當然咯,其實他根本就沒什麼醫術。光憑著從那卷方書裡抄下來的十幾個方子,就連蒙帶騙地混了大半輩子。」他猙獰地笑起來,「你知道嗎?這個人就是我的爹爹!」
「崔郎——」禾娘的聲音直發顫,她還從來沒見過崔淼現在的樣子,心慌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