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節
「什麼?」兩個男人一起吃驚地問,「你怎麼知道的?」
崔淼說:「是不是因為墓碑上的字跡相像?」
「不,墓碑上的字跡完全不像,當為他人所書,十分樸拙。」裴玄靜搖頭道,「但這裡的字跡卻是一模一樣的。」她伸出手,將一個梅花形狀的小石盒放在二人面前,正是剛才崔淼從墓中石俑旁邊撿起的。
「方纔你們填土埋屍的時候,我將它打開看了。」
裴玄靜輕輕掀開石盒,從中取出一張黃色的符紙,放在崔淼和韓湘面前。
崔淼念道:「惟大唐元和十年,歲在乙未。有京兆府長安縣女傅練慈,就當青城山真武宮外敬造千年之宅。今象就了,不敢不諮啟告天上地下土伯山靈地祇,左至青龍,右至白虎,前至朱雀,後至玄武。今日對閉,諸神備守。練慈長生萬歲。石人石契,不得慢臨。若人吉宅,自有期契,天翻地倒,方始相會。急急如律令。」他抬頭看著裴玄靜,「這是什麼東西?」
「這是石契啊!」韓湘說,「原來這位長安女傅氏的名字叫傅練慈。」
見崔淼還是滿臉困惑,韓湘解釋道:「道家立生塚時,除了在墓中放置石俑作為生人替身之外,還要設梅花形五邊石盒。盒中盛放五石,分別是曾青、礜石、丹砂、慈石和雄黃,以向五方諸神敬拜。同時,還要在石盒上刻印符文,以為石契,敬告神靈保佑生塚的主人,避禍安康,長命百歲。」
「可這張符紙的內容並未刻在石盒上,盒中也沒有五石啊。」
裴玄靜道:「據我猜想,這位長安女傅練慈應該是薛濤的友人。薛濤為自己的朋友在真武宮中立了生塚,但外形卻做成真墓的樣子,很可能是為了避禍。」
「靜娘的意思是——裝死?」
裴玄靜點了點頭:「所以在墓碑上沒有直接寫傅氏的名字,但又註明是長安女傅氏。這不是故弄玄虛嗎?而且,既為生塚,就必須以梅花石盒鎮之,否則反會給活人招惹禍端。因此,薛濤親自手書符文,埋於墓中。但是她怕洩露秘密,不敢找石匠刻印,所以只能寫在紙上存於石盒中。就連五石,也都沒來得及一併放入。」頓了頓,又道,「也虧得薛濤自己書寫符文,與牆上的題詩兩相對照,我們才能發現是同一個人的筆跡。另外,從符文上的日期看,也佐證了我之前的判斷。此墓是一年多前才倉促立起的,而非墓碑上所刻的元和元年。」
「好神秘的長安女傅練慈啊。」韓湘說,「卻不知她現在究竟是死是活?」
崔淼冷笑:「有人和你同樣好奇呢。」
幾個人都沉默了。方纔那兩個掘墓人既是閹人,毫無疑問來自長安,也就是皇宮大內。現在已經可以斷定,他們掘墓的目的是為了確認傅練慈是否真的葬於其中。閹人是皇帝的奴才,卻未必都奉聖命行事。但無論如何,這位神秘的長安女子傅練慈的生死,引來了出自皇宮的關注。
那麼,薛濤的失蹤與此有關嗎?
裴玄靜注視著牆上的題詩——從興慶宮而起的絕密使命,今天已將她引導到了青城山上。從《長恨歌》到楊玉環再到玉龍子,失蹤者也從一個王質夫,又增添了薛濤和傅練慈兩名女子。但有一點始終未變:所有的線索都指回長安,彤雲深處的巍峨宮殿。那裡肯定是一切的開始,會不會也是一切的終點呢?
「哎呦!」韓湘猛地一拍腦門,「提到閹人,我從他身上還搜出一樣東西來。剛才說東說西的,差點兒給忘了。」說著從袖中掏出一塊皺巴巴的絹布,在案上攤開。
崔淼將油燈移得近些,只見絹布上用墨畫著彎曲的線和點,還寫了一些小字。
「是地圖!」他驚喜地叫道,「而且正是青城山的地圖。你們看,這裡標著真武宮,還打了個圈。說明他們就是按圖索驥而來的。」
韓湘也說:「沒錯。不過,這圖上還有好幾個圈呢。」他一個一個地指過去,「烏雲寨……百丈崖……幽人谷……神女洞?」他停下來,望著裴玄靜。
她向他點了點頭:「看來,這兩個宦者原打算一處一處地尋過去。」
「尋什麼?傅氏女?還是薛濤?」
「必為二女之一,也可能都是。」
「那麼……我們何不也按圖索驥,找過去?」崔淼一拍韓湘的肩膀,「沒想到你有時還挺管用的。」
韓湘失笑道:「多謝崔郎誇獎。要得你這麼一句,比得道成仙還難呢。」朝窗外望了望,天邊將現曙色。「我還算好歹瞇了一小會兒,你們倆通宵未眠,不累嗎?叫我說,找人也不急在這一時半刻的。趁著天還未大亮,乾脆大家都休息一下。早上在真武宮中討得一餐齋飯後,再一起動身。如何?」
「天快亮了嗎?」崔淼也向窗外望去,但見月輪低垂,幾顆晨星在夜空的邊緣閃耀,深山中的凌晨,比任何時候都更加黑暗。蟲鳴鳥叫寂然而絕。此時外出,必然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但正如韓湘所說,過不了多久,朝霞就將刺破黑幕,把光明帶到世間。天地永遠以這種不變的節律輪迴,屬於每個人的時間卻一天比一天減少。
「糟糕!」他悚然變色。
韓湘問:「又怎麼啦?崔郎,你何時也變得一驚一乍起來?」
崔淼瞪著他們:「我們必須立刻動身,馬上就出發!」
「為什麼?」
「等天一亮,就走不掉了!」崔淼急道,「韓郎,你在長安時曾招惹過一幫邪道,幾乎遭了他們的毒手,還記得嗎?」
「當然。」
「我懷疑他們盯上你和靜娘,一路追蹤而來了。」崔淼說,「我與禾娘在山下茶攤見到幾名道士,指明要找一男一女兩個道士。聽口音來自京兆地區,氣焰十分囂張,並且身懷利器。」
韓湘愣了愣:「乾元子那幫人真的跟來了?難道陳鴻將我們的行蹤透露出去了?」
「也不一定。」裴玄靜倒很鎮定,「乾元子如果非要找到你不可,還是能打聽到你我將上青城山尋仙的。崔郎他們不也是這麼找來的嗎?」
崔淼道:「所幸他們被茶攤夥計引上歧途,要等天明前後才能趕到。事不宜遲,我們現在就動身吧。」
「可是天馬上就要亮了。」整個晚上都在默默傾聽,始終未發一言的禾娘這時卻開口道,「我們走不了多遠的。」
無人應聲,大家心裡都清楚,禾娘說得對。
韓湘打破沉默:「他們是衝我來的,乾脆我留下來應付他們。」
崔淼冷冷地說:「你打算怎麼做?這回再被敲破腦袋,可沒人給你療傷了。」
「不會的。青城山好歹是正道名山,真武宮也是皇家宮觀,我就不信他們敢在此胡作非為。」
裴玄靜說:「樓觀道是正道,仙遊寺亦是名剎,不也都被乾元子踩在腳下了?」
韓湘沉著臉不作聲了。
「可我們總不能坐以待斃吧!」崔淼急道。
禾娘說:「你們走,我隨韓郎留下。」見其餘三人都在看自己,她的口氣更堅決了,「那幫道人在找一男一女,如果僅僅留下韓郎的話,他們還是會繼續追蹤的。我與韓郎在一起便能迷惑住他們。只要能拖延一兩個時辰,到中午前後,你們就能走得很遠了。青城山這麼大,到處都是密林深谷,他們就算要找也找不到。」
「你們會有危險的。」裴玄靜說。
「不用你擔心。」禾娘橫了她一眼,惡聲惡氣地說,「除非你不想再找薛濤、傅氏女,還有王質夫了,那就一起留下來好了。」
崔淼沉聲道:「禾娘說得很對。我們須速作決斷,否則,就真的來不及了!」